又是难以回答得一问;曹震心中一动,忽然得了个计较,“我到问你,”他说,“你看是短局好,还是长局好?”
“我也不知道。”曹雪芹不自觉的又补了一句:“我也不能说。”
这一下,曹震就不能不追问了;“为什么?”
“我说长局好,对不起锦儿姐;说短局好,对不起翠宝姐。”
这话将曹震气得一跺脚,“咳,”他扭着头说:“原来指望你替我那个主意,谁知道你反害得我更没有注意。”
曹雪芹不想它是这样的态度,又歉疚、又好笑,仔细想了一下,真的替他出了个主意:“我看这样,”他说,“相知到底还不深,不妨相处一段日子;看她性情还不错,是能接回家去的,在慢慢儿探锦儿姐的口风,跟她好好商量。至于我帮着疏通,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吗?说老实话,怎么办也是帮你自己。”曹震忽又兴味盎然的问:“怎么样?杏香不错吧?”
“嗯。”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好了!”曹震站起身来,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美人名马都有了!睡觉去吧!来爷爷明儿午初动身,你也得去送一送。”
于是曹雪芹回到南屋,翠宝亦就急急忙忙赶回北屋来照料曹震归寝。等铺好了床,来为他宽衣时,看他倦的双眼都快睁不开了,自不免失望,看样子,这一夜是说不上话了。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我今天办了多少事,掏了多少神。”曹震人虽困倦,神思清明,知道翠宝的心事,当下又说:“你到芹二爷那里聊聊去!多捧他几句。”
“干吗捧他?”
“往后你就明白了,听我的话没错。”
翠宝当然也能想象得到,必是与自己切身的利害相关;既然曹震这样交待,乐得跟曹雪芹去好好谈一谈。于是等曹震上了床,检点了火烛,悄悄掩上房门,到了南屋窗外,现咳嗽一声,方式发问。
“杏香,睡了没有?”
“还没有。”
说是这样说,房门一直不开;翠宝想从窗缝中张望,念头刚动,立即自我阻止,翻将身子背了过去,望着院子里月光下的一片积雪。
房门终于“呀”然而启,翠宝若无其事的踏了进去;脸色红馥馥的杏香问道:“有事吗?”
“没事,”翠宝答说:“震二爷让我跟芹二爷来聊聊。”佣衾而坐的曹雪芹,便要掀被下床;杏香赶紧喝道:“当心受凉!”
翠宝有些好笑,但也觉得自己有教导的责任,“芹二爷不必起来了,就这么说说话也很好。”她又关照:“杏香,你先倒杯热茶给芹二爷,暖暖肚子。”
“暖肚子最好喝酒。”曹雪芹笑道:“我还是起来吧!”说着一伸手,只听帐钩一声响,帐门已放了下来。索索半晌,看他穿着套裤下床;杏香已将一杯热茶捧到他手中。
“你真的要喝酒?”杏香问道:“真的想喝,我就找酒去。”
找酒来喝,不免费事;曹雪芹摇摇头说:“算了!‘寒夜客来茶当酒’,你再去弄点雪水来。”
“这倒行。”杏香提着紫铜挑子出去了。
曹雪芹便在翠宝对面坐了下来;隔着灯问:“是震二哥让你来找我的?”
“对了!他累的眼睛斗争不开了。”
曹雪芹明白了,曹震是委他代言;考虑了一下说道:“震二哥的意思,暂时把你安置在通州,将来也许搬到易州;他在易州有个差事,大概要待个半年八个月,有个家也方便些。你的意思呢?”
“我,我的意思,震二爷知道。”翠宝问道:“他没有跟你说?”
“没有。”曹雪芹说:“你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自然是想就此有个归宿。我早说过,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这么说,你是甘愿委屈喽?”
“芹二爷,你把话说反了,只怕是我高攀不上。”
“我不是讲表面文章,我是讲实际。”曹雪芹说:“我们家,我是最不喜欢讲规矩、分贵贱的。不过,家规如此,要认起真来,我也只有乖乖儿受着。我跟你说吧,前两年我还挨过我震二哥的揍,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翠宝听他这么认真地讲规矩,不免意外;他的意思当然很清楚,是特意警告,在曹家嫡庶之分甚严。不过,她已经从杏香口中,约略得知“震二奶奶”的情形,也是侧室扶正,而且为人似乎很通情达理;他们叔嫂之间感情极好。如果是个悍泼妇人,曹雪芹也就不会这么敬重她了。
转念到这里,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明确的表示;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会尽我的道理,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不识好歹的人,芹二爷,承蒙你叫我一声翠宝姐,我实在很高兴,我听说你管现在的这位震二奶奶也叫姐姐,既然如此,有你在中间调和,我想也不难相处。而况,这件事现在来说,也太早了一点儿,就算我一厢情愿,也不知道将来震二爷嫌不嫌我呢!”她已经把话说尽了,曹雪芹觉得自己亦已尽了忠告,在没有需要补充的意思了,当即点点头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是的。芹二爷,你对我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也很感激;不过,你对杏香,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也得跟我说一句,我好拿主意。”
“我早已说过了,得问震二哥。”
“既然你还是这句话,我也还是那句话。我跟震二爷商量好了,你可别逞愣子。”
曹雪芹笑笑不答,起身去开了房门,恰逢杏香进门;他一只手接紫铜挑子,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这回她学乖了,找了一具漱口缸去舀雪筑实,手上还裹着一块汗巾,所以双手并未受冻。
于是姑嫂俩一面播火烹茶,一面便谈了起来,“这儿闹中取静,房子也干净。”翠宝说道:“不知道肯不肯常租?”
杏香不作声,抬眼看着翠宝,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显然的,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想,”翠宝自问自答:“以仲四爷跟震二爷的交情,应该是办得到的事。”
“是啊!”杏香答说:“仲四爷也是挺热心的人。”
翠宝点点头,走回来坐在原处向曹雪芹问道:“这儿到承德府怎么走法?”
“有通州往东北走。”曹雪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顺义,密云,出古北口,经滦平就到承德府了。”
“要走几天?”
“头一天一大早,大概第三天就到了。”
“那也方便得很啊!”
“本就不算太远。”
“那么,芹二爷,”翠宝情致恳挚,“你可千万抽空儿来看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