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作者:官方好书推荐      更新:2020-01-31 05:24      字数:3183

曹頫因为有佟益在座,不愿多说;顾而言他的问:“海公还有什么话?”

“有一件事交待,这件事还有点难办,说圣母老太太的那只猴子,决不能带进京,不然会闹笑话。我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跟圣母老太太说了?”

“那容易。”曹雪芹接口,“请皇后娘家嫂子找机会进言。圣母老太太不是不明理的人,当然也知道太后带只猴子进宫,是多大的笑话。”

想一想实在好笑,连曹頫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佟大爷,”曹震转脸说道:“该咱们俩核计了。海大人有好些话让我转告,走,上你那儿谈去。”

等曹震与佟益离去,曹頫正色对曹雪芹说道:“傅恒的夫人年纪很轻,性情很爽朗,有时候根男孩子一样,说话不大顾及;你可自己检点,能避开她最好避开,免得惹些无谓的是非。”原来他说的“不大方便”是指此而言。曹雪芹心想他四叔说话一向含蓄;所谓“爽朗”,所谓“男孩子一样”,所谓“说话不大顾及”等等,说穿了就是风流放诞。

这样的人可是招惹不得!曹雪芹答说:“我知道轻重。四叔请放心好了。”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又是一样想法—还是好奇心使然,很想见识见识这么一个风流放诞的少妇,同时也在猜想,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曹雪芹是在傅恒夫人下车时,远远瞥见背影,印象特深的是脑后所垂的一个极大的“燕尾”,要头发多才能谁出这么一个头来,其下女妇最得意的,就是能示人以盛髻之美的这样一个大燕尾。

有佟益的妻子和儿媳,接待到内室,稍事寒暄以后,傅恒夫人便问:“曹四老爷呢?”

“曹四老爷在等着傅太太。”佟仲平在窗外回答。

这是预先商量过的,傅恒夫人一到,应该先让她明了圣母老太太的情形,然后谒见,才不至于格格不入。不过曹頫却不便至佟家内室叙话,就只有请她在客厅叙谈了。客厅中只有曹頫、曹震与佟益;当佟仲平引导至廊上,傅恒夫人带着丫头进门时,大家都站了起来,微微低着头,而首先招呼的却是堂客。

“曹四叔,有两年没见了吧?你好!”

原来傅恒的族叔傅鼐,是曹家的女婿,算起来与曹頫是郎舅,所以她按着辈分叫“四叔”。曹頫自然谦称不敢当,仍旧叫她“傅太太”。见了礼,说些路上的情形;佟益看要谈到正题了,便既起身,道声“失陪”,出门嘱咐他家的下人回避,而且亲自把守着入口。

“曹四叔,皇后派我这个差使,我不敢辞;可是,心里实在有点儿怕,怕伺候不周到,皇上会不高兴。”傅恒夫人问道:“听说圣母老太太脾气挺怪的,是不是?”

“这也不尽然,能顺着她的性子,也很容易说话。”

“她是怎么一个性子呢?从来没有见过,也很少听说----”,傅恒夫人顿了一下说:“曹四叔知道的,一直都忌讳这件事。”

“是。”

仅答一声“是”,未答她之所问;少不得还要追问:“圣母老太太到底是怎么一个性子呢?”

“这----。”曹頫一上来就穷于应付了。

“我看,”曹震忍不住要开口了,“让雪芹来告诉傅太太吧?”

“那是谁?”

“也是舍侄。”曹頫答说:“他跟圣母老太太倒还投缘,有些话都是由他跟圣母老太太去回禀的。”

“这么说,他一定摸得清圣母老太太的性子!在那儿,请来见一见。”于是曹震亲自去把曹雪芹找了来。由于曹頫事先的叮嘱,曹雪芹进门不敢仰视,但就初见的那一眼,便让他心中浮起无数念头。

“这是傅太太。”曹頫两头介绍:“他叫雪芹,也是行二。”

“喔,芹二哥请坐。”

“傅太太,”曹震插嘴,“叫他雪芹好了。”

“那不太好吧!”傅恒夫人笑着又说:“不过震二哥、芹二哥叫混了也不好。”那声音就像雪后帘前挂着的冰柱,断落在坚实的砖地上般清脆;曹雪芹实在忍不住了!缓缓的抬头,幸好视线未曾相接,得以让他从容相看;但觉艳光照人,不可逼视,同时一股馥郁的香气,飘到鼻端,分辨不出是襟袖之间的衣香,还是发自肌肤的体香?

曹雪芹不敢过分平视,低下头来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就着意马心猿之际,只听曹頫喊道:“雪芹,你把圣母老太太的情形,跟傅太太说一说。”

“是!”在回话时,当然要抬头;这时才看清楚整个情况,傅太太坐在上手椅子上,曹頫对面相陪,曹震坐在曹頫下首。他虽说傅太太曾招呼他座,自觉还是站着比较方便。

“圣母老太太自己知道处境,曾经以宋真宗的李宸妃自况----”。

“雪芹,”傅太太打断他的话,笑着说:“你可不许跟我掉文;更不许前朝后代的谈掌故。”

“是。”曹雪芹在思索,措辞如何不太粗俗,而又能让她听得懂。

“你刚才说那一朝一位什么妃子来着?”

第一句话就难解答,她连宋朝都没有听出来,如何能将宋真宗、李宸妃的故事说清楚?

曹震看她为难的神气,不能不提他解围;“傅太太”,他说:“有出戏叫‘断太后’听过吧?”

“喔,原来就是‘仁宗认母’”。

昆腔中有这出戏,改为“乱弹”才叫“断太后”;曹雪芹如释重负,一叠连声地答应:“是,是,就是‘仁宗认母’。”

“那么,圣母老太太怎么样呢?她把自己比成那位打入冷宫的妃子?”

“对了!这比拟也许不大妥当,不过可以看出来两点,第一,她认命了,自己觉得受苦是命中注定的;第二,她怕有一位刘后容不得她。如今,我是跟她解释清楚了。可是她还是不愿当太后。”

“那,那是为什么呢?”

“为了----,她自己说的两个字,不惯。”曹雪芹又说:“就好比一下子让我当了内务府大臣,我也会觉得不惯。”

傅太太很响亮地笑了起来,“雪芹,你要这么譬仿,我就全懂了。”她又问:“你可又怎么跟他说呢?”

“我说,慢慢儿就惯了。”曹雪芹说道:“照我的看法,不能操之过急;一切都得顺着她,她不愿意见人,就别让她见人。总得有些日子,让她慢慢儿练。”

“一点不错。把她胆子练大了就好了。”傅太太问道:“她身边有个齐二姑,是不是?”

“啊,我忘了告诉傅太太了。这个齐二姑,人很明白;圣母老太太也听她的话,傅太太最好先问问她。”

二天上午,曹頫要曹震计议,奉迎圣母老太太的差使虽还不能交卸,但该办的事都办了;至于照应圣母老太太过年,有曹震在,也尽够了,至多在留下曹雪芹办办笔墨,他是在不必在此逗留,而且身子虚弱,夜卧不安,很想回京过年,稍资修养,问曹震的意思如何?

“四叔尽管回京,也应该回京,两头才有个呼应。今儿是来不及了,明儿一早走吧!我让仲四送四叔到京。”

“不必到京,送到通州就行了。”曹頫又问:“你看,我要跟圣母老太太回一声不要?”

“照道理上说,应该回一声。顺便也跟傅太太招呼一下。”

于是,曹頫有曹震陪着,到后院找齐二姑,说要见圣母老太太。不道引入堂屋,见到的却是傅太太。

“曹四叔,咱们按着宫里的规矩来,你要见圣母老太太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说?”

傅太太此时的身份,就仿佛是慈宁宫的总管,曹頫倒觉得自肩一轻,说话的词气也就不同了。

“请傅太太跟圣母老太太回,过年有曹震在这里照料一切,我无事可干,想先回京。这样两头有人,不至于呼应不灵,反倒比我在这里好。”

“是了。我替曹四叔回。”傅太太又问:“曹四叔那天走?”

“明儿一早动身。”

“喔,”傅太太一双灰黑的大眼珠,不断滚动,仿佛在思索什么。

曹頫不做理会,“我就这算辞行了。”说着,身子后退,便带离去。

“曹四叔,你请等一等;我想拜托你带封信回京。”

“是!”曹頫问道:“信写好了没有?”

“还没有写哪。而且,我得找个人替我写。”傅太太踌躇着说:“找谁呢?”

曹頫不打算自告奋勇,想了一下说:“请黄太医代笔吧!”

“黄太医?”傅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恐怕不太合适,有些话我不便跟他说;就说了,怕他也不懂我的意思。喔,”他突然眼光发亮,“不现成有个人吗?曹四叔,你让雪芹来给我写信。”

“他行吗?”

“行!只有他最合适,我这封信是谈圣母老太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