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八
作者:山中有渡鴉      更新:2020-02-02 00:55      字数:3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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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已足够重视卫渊,从翁府初见到天禄同窗至今,遇到的每件事我都足够小心,全不敢轻易小视。

可不曾想,他仍是比我想的更难测。

禹门阵法独步天下。

出山的七子之所以回不得戊引山,并非全因为不想,而是不能。据说那五年一移换的活阵,便是七子中专研阵法的那个也过不得,遑论他人。

石可推虽专擅医药,不如何钻研阵法,但毕竟曾经是禹门的高徒,他的柳杀阵,便是老巫和小迪叔同我钻研许久后方才堪堪得过的。记得第一次得见石可推的“寒舍”真面目时,我那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模样,甚至让石可推以为是丐帮的后生。

可卫渊何德何能?

他凭何可以全须全尾地立在那里?

葛维济和我大概说过,但凭如今的卫渊被□□地如何谨小慎微,在上京时也不过是个跟着一众纨绔走马章台的贵公子,要说厉害到哪里去,是万万不能的。

毕竟是清贵骄矜的侯门之后,在国子监学的只能是循规蹈矩的“统学”,半点儿和奇门遁甲的异术不相干。便是到了玉露,他的净月先生也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听过他几门课,条条框框抠得紧实,他要是会讲如何破阵,我就用手走路。

所以,不合理啊不合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远远地打量卫渊。

卫渊就站在草庐旁,他个高,便是站得猗猗傩傩,不比往日端整,那铺了茅草的庐顶也堪堪高他半尺不过。

玉露初春里赛雪的寒阳斜斜而下,阴影婆娑了他满身,也朦胧了少年妍丽动人的脸庞,如墨点晕的斑驳为其染上了寻常不见的魅惑之态。

昏暗间,我识不清他的神色。

唯有他那通身难以掩盖的冷梅香在冷泠泠地昭示,他在这里。

可,似乎又不全是如此。

不理会身后石可推不悦的盘问,我细细地分辨着——

卫渊的冷梅香、石可推药圃的草药香、雪陀罗带着冰雪的冷厉清香……此外,似乎还混缠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暗香。

那是我从未闻过的,清寒至极反带出一段不可忽视的靡丽的余香。

初嗅只觉它是那裹着月纱的圣湖,有至上的冰澈和清华;再嗅却又忽觉其在步入宛如血色的黄昏。那相斥又相契的妖异,只待惑人一步踏入。

可梵音之后,不是自以为的佛国,而是妖魔纵行的孽土。

我忽然想到摩诃曼陀罗华*,那自地狱涅槃而来却随弘法之音飘落的佛国雨花。

纯洁的鬼煞,半是佛陀般是修罗。

卫渊没有这样气息,那便是还有旁人——

思及此,我不得不暗暗警觉,以防待会儿交手,几番纠结,我还是从瓶中倒出一粒药含住。那苦涩至极的味道在口中散溢,霎时使我觉得五感都麻木了——为什么能苦成这样!还这般贵!

但石可推毕竟是石可推,药起效极快。

几乎是咽下的同时,下身的不适就被按捺下去,便是周身终年难消的寒意似乎也在一时间消散了些许。我忽然有些不开心,那之前那几十瓶价值千金的药,莫非都是街上一文一把的糖豆?

可再转念一想,这镇痛的奇效大抵就是缘于里头那不知计量几何的阿芙蓉,就又觉郁闷难当。

若真是上瘾,那真是再好再远大的念想也救不回我了。

原来我也会贪于安逸,溺于舒顺。

只是这电光火石般转瞬的闲思,石可推竟趁空对那不远处的卫渊喊了话:“来者何贼?找死不是?”

我微微蹙眉,想笑却又顾忌那抹怪诞且不知源自何处的异香,再者也不想让石可推惹恼卫渊。

他俩对上,对谁都没有好处。

便回头安抚了已坐起的石可推,轻言道:“小叔稍安,是认识的。”

石可推听我竟唤他“小叔”,微微一愣,撇撇嘴也就不再吭声。

我转而回头盯住那头的人,冷言轻喝:“某不过进来寻人讨药,公子何必步步相逼?这番携人擅闯,实是小人之径。”

不料,卫渊却是不为所动。

他立在那处,闻言只轻轻一哼。明明不置一词,可那袅尾调微仰的暗哑的轻哼却使人能立刻感知到他的不屑与轻视。

我微微扬眉,卫渊这是气得入了魔?

可不待我有何回应,石可推却戳戳我,不知何时,他已站到了我身后,他阴悄悄地:“这人谁哦?你相好?”将将问完,上下扫视我一通居然又径自摇摇头,很是笃定地放秽气:“吔,不得不得*,他不瞎,不瞎。哈哈哈。”

最后,他在我暗含警告的冷冷逼视中瑟瑟地噤了声。

其实若非情况不允,我实在想告诉石可推,卫渊他,可能真的瞎。

“何来携人,左不过我一个。”

卫渊不对劲,可我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自阴影中走出,眉眼依旧,语气和神态却不再是熟悉的。暖金的光晕下,他宛然沐浴着佛光,那宝相庄严的模样,说是涅槃的诸天*也不过。

可他一笑,那皮相就成了虚无,魅惑的流光自那双眼倾泻而出,神佛就堕落成了阎罗。

他在我的惊诧中继续开口,还是卫渊的声音,语调却已全然不同:“翁小四娘,经年不见,卿可皆安?”

……

不安,我现在极其不安。

我深以为卫渊疯了,想把他弄晕扔出去,可又没有能把他撂倒的本事。太诡谲了,谁和他经年不见?谁准他唤我四娘的?最烦人唤我四娘!弄作这幅不阴不阳的样子,装神弄鬼也不知要吓谁。

我僵着脸,尝试着挽救一下:“……卫渊?”

他挑眉噙笑却不应答,只漫着步子走近,到跟前方垂眼看我。见我委实一脸生无可恋,方才低眉遗憾:“你觉得呢?卿卿。”

……

神他妈卿卿!谁是你卿卿!喊你娘去!滚犊子!

我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速速退了一步。

撞着石可推也全不管,只将他从后面捞出来往前一推,寒声厉道:“石叔,快看看他,可是中邪了!”救不了就打晕扔了!

石可推支不住我急躁的推搡,一边“诶诶”地叫唤,一边虚弱得踉跄着便扑跌出去。

本以为这一来如何都要撞个实在,却不料卫渊轻轻一侧身,转瞬便避开分明已近在咫尺的石可推。

竟是半片衣角也未曾沾身。

我在后头死死皱眉,卫渊习武我是晓得的,但何至于此?这样近的距离,便是迪叔也吃力,哪有他这般的利落。

何况若他有这般的本事,来时路上何至于还能撞到我?

灵台一阵混乱,我忽然有些慌乱。

卫渊为何忽然如此,是捉弄,还是真真中了邪?倒曾听老巫说起过,南疆有些密教确实会一些类似使人换魂或魔怔的巫术,中后之人性情大变,与先前截然不同,更有甚者还能瞬时拥有一些过人的技能。莫非,卫渊便是如此?

说起来,那股异香,也不似中原之物……

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所有合理的可能。但哪一种都不能完全说服我。

南疆远在西南,距玉露何止千里,有心作祟也会挑京师有权的显贵下手。卫渊不过一介学子,再高贵也不过是之余玉露而言。若是在冠盖如云、七相五公的京师,他还不够看的。更遑论,便是在卫侯府,尚还有人能压他一头。

再有哪种不安分的贼人也不至于找上他。

可如今哪有时间让我琢磨呢,卫渊也好,南疆的妖物也罢,在我看来其实都无差别。

只要他别一来就要打要杀,那就有得回寰。

我告诉自己万万莫要慌张,反失了势气,落得下乘,可就不妙。

整理好情绪,我自石可推身后出来。

伸手掸了掸沾灰的黑氅,再顺势向卫渊拱手施了无懈可击的一礼:“公子自然是公子,”我不露声色,平静道,“公子一身正气,自然是等闲妖物不可作祟的。如今公子有意戏弄,某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赔罪。”

“妖物,戏弄?”我听他轻轻扬声,语调是说不出的嘲弄。我的心也随之收紧,这样的人,在我过往十四年里,确确实实是不认识的,吧。

见我不作声,他却又笑了,澹澹如妙音:“罢了,时机未到,何必迫你。”

似乎是卫渊束得极高的衣领使他不适,只见他抬手将顶上的回云扣解开,又将衣领拉松了些,露出一段白皙修长,喉结微凸的颈。

我对卫渊的颈子不感兴趣,但他举止却实在仙逸醇雅得紧,手指摩挲间,显露出他骨子里极好的修养。

不得不说,有些诱人,有些移不开眼。

领子舒服了,他便负了手,一派超然地垂眼觑我:“小四娘说是,那便是。”眼底是卫渊没有的幽峭,乌烟徐徐,深不可测。

我抬眼看他。

都说相由心生,这张属于卫渊的脸此时再瞧不出熟悉,他一频一动皆告诉我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不识他,也不知他意图。如此被动的境况下,我只能盼这是个好相与的人,顺着先前的形势发展就罢,莫要再另生枝节。

“公子大度。既此方事罢,不如我们便——”我担忧他纠缠不休,只得顺势而上。

先生说过,有些事,万不可纠结,万不可细究。

得过且过,方能自得。

我虽不是想自得,但刨根究底有时会害死人,我可不嫌命长。

可是——

“他大度,我可不。”

“丫头——!”

……

显然,我把这人想的太简单了,他哪里是好相与的人。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妖物,简直让人头皮发麻吐血三升,不看面相看骨相,那里头的说不得就是个嗜血阎罗。我恨恨地暗咒。

可也怨不得他人,只怪我太抱侥幸心理,才吃了这等亏。

他不是卫渊。

他比卫渊要危险得多。

这是我在两眼一黑失去意识前,脑中最后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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