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常书白会突然出手打了郑惠婷一巴掌。
屋内片刻的静寂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哈哈笑了声,紧接着,不同的笑声从屋子各个角落传来。笑声越聚积越大,最后满屋的人都眉开眼笑。
期间还不时有人说道:“打得好!就该教导教导她怎么做人!”
虽也不时地冒出声音在为郑惠婷说话,但是这声音没多久就会被更大的声音遮盖住。
“是女娃娃怎么样?年纪小怎么样?她自己都说了,她已经到了需要避讳男女的年龄。这样又怎么算是小!”
“就是。若是太小不懂事,哪里能说出那许多污蔑那好儿郎的话来!”
大家口中的好儿郎,自然说的是救人的俞林琛。
虽然大家不知晓他是哪家孩子、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他先是马前救人,而后又到外面帮助伤患,这些举动众人还是全部瞧在眼里的。旁的不论,所有人都对俞林琛的人品心里有数。
听着屋里此起彼伏的称赞俞林琛的声音,郑惠婷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郑惠冉恶狠狠地瞪着常书白,“看看你做的好事!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说到欺负人,我还真就差点忘了一件事。”常书白上前一步擒住郑惠冉道:“这位夫人的帐,咱们可还没清算。”
他甚至不肯用手碰到郑惠冉,直接捏着先前擦手的帕子隔了帕子来抓她的手腕。而后朝向那位杏眼夫人,“请问您这衣裳花了多少银子?”
“银子是小事。”杏眼夫人回头看了眼郑惠婷跑走的方向,“只不过有些人做事太过离谱,我想要以后防着些。就是不知该怎么去防。”
这就是在说想要知道肇事者郑惠婷是谁了。以后也好绕道走。
常书白勾唇笑笑,“银子怎么是小事?该赔的总该赔了。她们郑家不缺钱。”说着又和郑惠冉道:“来,写张字据。让人取了银子来,三千两赔过去。”
他这样说,所有人尽皆哗然。
大家诧异的并非是他要价三千两。而是他口中说的是“郑家”。京城里能这样跋扈的郑家,想想也知道是哪一个了。
杏眼夫人和她身边那位气度端庄的夫人倒是没有甚太大反应,从始至终都微笑以对。
这时候有好几名和常书白年岁差不多的少年走到这边来。看常书白擒住人,他们笑问:“怎么了这是?”
常书白也不答话,唤了其中一个过来帮忙抓住郑惠冉。又让另一个到外头把郑惠婷给拽了过来。
问掌柜的要了纸笔,常书白让郑惠婷写下字据,如今欠人三千两衣裳赔偿的银钱,如此这般,还让郑惠婷签字画押。
说来也巧,画押前恰好京兆府的几名衙役来到了此处,顺带着帮忙做了个见证。
待到写完墨迹略干,常书白就将这字据交给了那位杏眼夫人。
两位夫人笑着和常书白道了声谢。
——对她们来说,那三千两郑家究竟会不会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了这张字据在,这可坐实了郑惠婷欺负人的事实,说明郑惠婷撕了衣裳这事是郑家理亏在先。
常书白见事情告一段落,也不耐烦搭理郑家那些不讲理的了,和那些个少年说了一声,这大步上前往墙角处行去。
阿音一看苗头不对,赶紧撒腿就跑。
可是她凭着小短腿哪里跑得过腿长的少年郎?
常书白三两步追上她,伸手将她捞在怀里抱了起来,抱怨道:“跑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阿音默了默,说道:“……习惯了。”
常书白抬指戳了戳她鼻尖,“好妹妹,感觉如何?解气不解气?”看她皱着小脸不乐意被他抱着想要下来,他索性搂得更紧,“若是不解气的话,过几日我让人去郑家理论去!”
“这倒不用。”阿音赶忙道。哥哥不想把事情闹大,自然有哥哥的原因在。她知道常书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是她们身为皇后娘娘的母族,还是要顾及着些。
不过,说实话,她非常感激常书白帮她们出了这个头。替哥哥说话、又替哥哥出了气。
阿音扭着身子想要下来给常书白行礼道谢。无奈她越是想下,他越是搂得紧。
阿音只能诚恳地说道:“多谢。今日多亏了常公子。幸好有你,事情才能得以解决。”
常书白先前听她说“不用”,还当她是恼了他这一番肆意而为。如今看她非但不恼,反而好生谢了他,常书白的心里也是开心,当即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唤一声‘哥哥’就成。”
想想自己家中行九,他就又道:“不然的话叫声九哥也无妨。”
阿音努力憋了半天,最后嗫喏着缓缓吐出两字:“小白……”
她可不希望整天被常书白叫妹妹。若她真喊一声哥哥,岂不是就默认了这叫法?
这可不成。
听闻阿音叫的那两个字,那料想之中的意外让常书白先是怔了下,继而哈哈大笑,“你啊你。就知道你爱气我。不过无妨,谁让你是我妹妹呢。”
先前冲进这屋的几位少年俱都跟着大笑。
有人问常书白:“你什么时候多了妹子?常九爷不是家里最小的么?”
常书白十分自得地道:“莫管什么时候得的,总而言之就是我妹妹。”
少年里一个穿了湖色净面杭绸直裰的微笑道:“既是九爷的妹妹,想必是十姑娘了。”
于是几人都朝她喊:“十妹妹好。”
阿音哭笑不得。
常书白挥手去赶他们,“去去去。我妹子也是你们能乱叫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陪妹妹选衣裳。”
少年里一个面皮微黑地道:“自家妹妹选衣裳哪需要那么麻烦?只管说想要什么样儿的,我让人拿到后院给妹妹挑。”
阿音这才知道这福临布庄是他家的。
“如此甚好。”常书白说着,又问阿音:“你想选什么?”
不待阿音回答,他已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母亲和兄长还要些时候才能回来。不若跟了我们去后院避避,免得郑家突然来了人更是麻烦。”
阿音思量了下,终是点了头,却不提要买什么,只道:“我挑不出合适的,等母亲来了再选。”
常书白了然地点点头,并未对此多说什么,自顾自抱了阿音往里走,几名少年就一起往后院行去。
七八个人凑在一处说话,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程氏和俞林琛就回了这里。
那面庞微黑的少年提起过送阿音衣裳,又连连说不用客气。但俞家母子三人都觉得这不合适,便婉言谢绝。又道不过是随意看看罢了,并没甚急着需要置办的。
好生谢过常书白后,程氏便带了一双儿女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去别家也不太合适了。阿音觉得母亲和哥哥太累了,提议回家。
程氏和俞林琛惦记着阿音的舞衣还没选出来。
阿音说道:“倒也不急着这一时。不若我这次上课先用着春日里的舞裙,下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再做罢。又或者到了宫里后找娘娘帮忙,让娘娘寻人给我做一身出来。”
旁的不说,皇后娘娘到底是自家人。请她帮忙给阿音做身衣裳倒是没甚么。
程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让车夫往家里行。又不时地和车外的长子说起刚才那凶险的情形。
两人说了半晌话后,俞林琛忽地叫了阿音一声,问道:“你说那位是镇国公府的小少爷?”
“是。”阿音道。
俞林琛了然地轻轻颔首。怪道之前他会特意寻来说了那番话,原来是与阿音相熟的常家公子。
俞老太爷已经听人禀了在福临布庄那边发生的事情。待到程氏带着孩子们回来后,他就将三人都叫了去,一一细问。
阿音原本以为自己没有过去帮忙,会是被问最少的一个。哪知道老爷子听说了常书白的举动后,反倒是问阿音问得最多。
得知常书白当面怼了郑惠婷那一幕后,俞老太爷拍案大笑。
“好小子!”老太爷道:“对我胃口!”
他朝阿音侧了侧身,“你说镇国公那个软软塌塌的老东西,怎么养出了个这么有趣的孙子来?”
镇国公当年亦是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与俞老太爷是极其相熟的,两人说话素来是没甚避讳。
但是老太爷那话,阿音却没法接,只能嘿嘿笑答道:“许是镇国公府的水土比较养人罢。”
俞老太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并未对此再多说什么。又问了俞林琛几句伤者的安置情况,就让他们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阿音还要赶早上课,因此天还没亮就起了身。去到宫里时,冀薇早就在清澜小筑等着她了。
一见面,冀薇就问起了布庄那边发生的事情。
阿音和她简略说了说,并未讲出其中太多细节来。冀薇觉得甚是无趣,就没再多问。
两人这便一同往崇明宫行去。
如今到了夏日,宫里的景色又换了一换。原先道路两旁发着嫩芽的树木,现在已经长得浓密茂盛。好似前几日这条道上还是满眼的青色,如今一转眼就都换成了浓郁的深绿。
走在这样的绿荫道上,头顶的太阳被树冠遮去了大半,心情甚是舒爽。
阿音心情尚算不错,脚步轻盈地前行着,又不时地往旁边去看,感受着这四周的清丽美景。
谁知好心情持续了没多久就被硬生生给打断。
不远处有人匆匆行着。看到阿音后,对方的脚步非常明显地停了停。而后再次加快,朝着这边走来。
冀薇小声地提醒阿音:“郑家姑娘来了。”
阿音刚才也看到了郑惠冉,此时听冀薇提醒,她就轻声说了声“是”。
冀薇问她要不要绕道。虽说对当时布庄发生了什么不甚清楚,但冀薇隐隐地听顾嫔说起过几句。阿音和郑家姑娘起冲突的事情她还是晓得的。
阿音往前看了看崇明宫的方向。
院门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了。倘若绕路,怕是要多绕一条街去。
她又侧头望向郑惠冉。
对方已经看到了她。倘若这个时候避开,意图太过明显。一会儿到了课堂上少不得要正面交锋,到时候郑惠冉肯定要拿她躲避一事来说道。
阿音当机立断,方向不变,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郑惠冉就来到了她的跟前。
阿音只当没看到她,继续一步步地坚定行着。
初时郑惠冉还能安静地与她并行而走。可是没过多久,脾性本就急躁的郑惠冉就按捺不住了,当即扭头质问道:“你这是装瞎呢,还是真瞎呢?”
阿音淡淡说道:“郑姑娘说话可真是不太中听。”
郑惠冉心道阿音是在说她用词粗鄙,冷笑道:“好的词句我自然也会说。不过那也是要看对方是谁。如果是你这样两面三刀的,我自然没有什么中听的话可以讲。”
阿音犹记得在郑贤妃那里的时候楚楚可怜的郑惠冉,也还记得昨日在福临布庄的时候,扑到郑惠婷身边面露担忧的郑惠冉。
可是那两个她都与现在这个面露凶恶的她判若两人。
“郑姑娘可以说你自己想说的,我断然不会打搅。不中听的话你若想说,我不会阻止,也阻止不了。”阿音神色自若地继续打量着周围的花草,语气清淡地道:“但是我可以自己选择听,或者不听。”
她这淡然的语气激怒了郑惠冉。
郑惠冉哈地一声笑,语速缓慢地嘲讽道:“所以说,俞家人果然好本事,一个个都是装腔作势的高手。从上到下,竟是寻不出一个讲理的来。”
俞家人里,至为尊贵的便是俞皇后了。
郑惠冉口中那个“从上到下”里的“上”指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阿音很喜欢皇后娘娘。听郑惠冉出言讥讽,她忍耐不住放慢了步子,驳斥道:“好人看好人,自然能看出好来。恶人看好人,自然觉得没甚可取之处,甚至于见了那处处的‘好’都会厌恶。”
郑惠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阿音说的什么。待到想明白阿音在说她是“恶人”后,郑惠冉当即怒了,对着阿音开始喊叫起来。
只不过她这喊叫持续了没几声就被旁边一个至为严厉的声音给呵斥住。
“还望姑娘们注意言行!虽然还未上课,但在宫中,处处都需礼数,处处都需注意言行。倘若只在课上留心,到了课下却任意妄为的话,那这课,不上也罢!”
这回不只是郑惠冉,连阿音和旁边的冀薇都赶紧停了脚步,对来人行礼。
今日是学“礼”。教导她们礼仪的,正是眼前这位姓曹的老嬷嬷。
曹嬷嬷看了看眼前几个女孩儿,指了郑惠冉和阿音道:“你们两个,行止不妥,在屋子外面静想去罢!”
说是静想,其实就是罚站。
曹嬷嬷在宫中几十年,前后跟了不下十个主子。短的有几天,长的有几年。对于宫中大大小小的规矩,她是知之甚详,教导起公主来十分认真严格。
虽然这堂课是累了一点,但阿音上课的时候素来认真仔细。遇到做的动作不到位,她不用曹嬷嬷提醒,自己就会反复练习反复纠正。
这样乖巧懂事的学生是曹嬷嬷最喜欢的。因此,上课以来,阿音从未在“礼”上受过罚。甚至于连句严苛的批评都没有过。
如今被责令道屋子外头罚站,对她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阿音心情有些低落,也不进屋子里去了,恹恹地朝着屋外墙边行。
郑惠冉倒是不在乎罚站不罚站。在她看来,昨日的事情要比这次罚站更为丢脸。
郑惠冉在阿音右后方重重嗤了声,“胆小鬼!懦夫!先前在宫外的时候伶牙俐齿得很。如今进了宫,反倒是害怕了么?又或者,是后悔了?”
阿音心情不好是因为自己说话不注意被曹嬷嬷看到,而后又受了罚。但她对于昨日里做的事情是半点都不后悔。
但是郑惠冉当真呱噪得很。
阿音很想当场反驳。但她知道,一旦进了这个殿,就是来学规矩礼仪的。周围匆匆而过的太监宫女,指不定哪个就是曹嬷嬷的心腹。倘若她对这个处罚有半点的怨言或是不妥的反应,想必曹嬷嬷那里很快就能知晓。
依着曹嬷嬷的性子,知道之后必然会有相应的惩罚。对于现在正受罚的她们来说,则是罚上加罚。
阿音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任凭郑惠冉在那边不住叫嚣,她依然神态自若地不多说一句。
郑惠冉嚷嚷了许久后没人搭理,就也没了继续抱怨的兴致。等到了门口后,她就和阿音一起并排站在墙边,一点点把这时间给熬过去。
原以为这个时候要到上课时间了,等闲不会有人过来打扰。阿音心里很是庆幸。毕竟罚站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越少人看到就越好。
谁知没过多久就看到了由远而近的人影,还有人影上穿着的软甲。
这种软甲的样式阿音知道,是皇子们学习武艺的时候所穿。即使如此,看着来人的身量,应当就是——
“你们怎么在这里。”来人在她们两人跟前驻足,好奇地打量着二人,“莫不是被罚了罢。”
阿音看着这不知为何来此的大皇子冀符,依着礼数行了个礼,并未答话。
旁边郑惠冉早就闷了一肚子的火。如今看到了冀符,她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忍不住抱怨道:“都是她!她昨日里和我们争吵还不算完,今日到了宫里又和我吵。被曹嬷嬷看到了,非要让我们罚站!”
郑惠冉瘪了瘪嘴,再次露出了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娇娇地去问冀符:“大皇子哥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她好呢?”
冀符朝她瞥了眼,并未多说什么,反倒是转向阿音,问道:“是这样吗?”
阿音抬头飞快地觑了他一眼,又快速地垂下眼帘。
她默默估算着,倘若自己如实地对冀符说“不是”的话,冀符到底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