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冀行箴这样说,阿音和常书白就都往他那边凑了过去。
扳指温润通透,是上等翡翠所制。因着冀行箴先前说了“刻痕”二字,阿音首先就往那上面刻着的“福寿绵长”四字望过去。待到冀行箴抬手指向某一处时方才惊觉自己看错了方向,又将目光挪移。
冀行箴指的是点心碎末中的一个地方,有个很不明显的纹饰。并非是字,也不像画,似是某个古怪的符号。这符号很小,只比极小的点心碎渣略大一点点,平日里根本不会留意到。
“你见多识广,看这像什么?”
冀行箴和常书白说着话,却拉过阿音的手给她把手上的点心沫子擦掉了。
因为他手边没有丝帕,所以直接用手擦的。
阿音看他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为了给她擦干净手结果弄得自己手上沾了碎末,就跑到旁边把净手后用来擦手的帕子拿了来。
冀行箴莞尔,用帕子把两人的手又重新拭干净。
常书白没留意到二人那边。
他紧盯着扳指上那不起眼的刻痕左看右看,思量不准这是什么,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会不会是工匠留下的印记?”
生怕小姑娘听不懂,常书白特意和阿音道:“一般顶级的工匠都会在自己得意的作品上悄悄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表明此物是自己所做。只是一般这种印记都会十分隐晦,故而等闲是发现不了的。”
阿音了然地点点头。
冀行箴斟酌了下,颔首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既是如此,或许这个就没什么特别了。毕竟此物是多年前所做,和最近的事情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三人又观察了会儿也没发现异常。
常书白便告辞离去,临走前还特意保证过,自己回去会寻了游历时在各地购置的书册,从中寻找看看有无类似的事情。
冀行箴则带了阿音往永安宫去。
——既是有所发现,两人总该和俞皇后商议一下。他们毕竟年少,势单力薄,很多时候都需要借助俞皇后的帮助。
二人到永安宫的时候,恰逢俞皇后在院子里活动。与平时只略微步履缓慢地走动一下不同,俞皇后此刻正在院中慢慢习那“五禽戏”。
冀行箴看到后拉着阿音快步上前,笑着说道:“母后今日怎地想起来做这个?”
段嬷嬷看俞皇后这套动作还未完成,就迎过来答道:“娘娘近日想要强身健体。王大人说可以做这五禽戏,只是需要注意着动作不要太大,莫伤了身就好。”
段嬷嬷把俞皇后的打算说了后,俞皇后也已经收了动作,搭着宫女的手行了过来,问道:“你们二人怎地这时候来了。功课可曾做好?”
冀行箴说道:“功课还未完成,就是想着和母后说说话,这便来了。”
俞皇后听闻,知晓冀行箴这是有话要讲,便只让段嬷嬷搀了进到屋里,旁的伺候的人俱都留在屋外。
冀行箴就把今日的事情讲与俞皇后听。
俞皇后沉默半晌后,将那药膏和扳指俱都要走,并未多提此事,只让段嬷嬷摆上了晚膳,留了阿音她们一同用膳。
待到饭后,段嬷嬷来禀,说是刚刚捉过来的那只鸟已经死了。
俞皇后的神色愈发凝重,抬手砰地拍了下桌案,寒声怒道:“这么说来,果然是那两个东西!”
“应该是了。”段嬷嬷道。
先前冀行箴和阿音还不晓得那鸟是怎么回事,如今看了俞皇后的神色却依稀有些明白过来。
——刚刚他们用晚膳的时候,俞皇后让人捉了鸟来试验药膏和扳指所起的“作用”。
显然此刻结果出来。
鸟儿已死,东西有问题。
俞皇后让段嬷嬷用帕子裹着手将两样东西一起收到了个半尺见方的黄花梨匣子里,与冀行箴道:“东西先留我这里。我终归是要好好查查。”
语毕,她怒容陡现,恨声道:“无论是谁,既是胆敢把手伸到太医院,我就定然饶不了他!”
药膏是太医院配好后送到景华宫的。
之前元宵用了药膏后玩扳指一直未见异常反应。但,扳指从太医院寻回来后它再玩却出了问题。很显然,扳指在冀行箴将它不小心遗落太医院后被人动了手脚。
两者都与太医院有牵连。
太医院与旁处不同。别的地方还能好生提防着,可宫里无论谁身体抱恙都要靠着太医院的人来诊治。现下这样重要的地方出了问题,自己和孩子们的安危无法保障,俞皇后如何不气、又如何不怒!
阿音知道俞皇后身子不好,看她气急之下脸上微微涨红,忙倒了杯水给俞皇后,“娘娘喝水。”
俞皇后不能多吃茶,故而段嬷嬷和贴身的几个宫女都会给俞皇后倒了热开水在大杯子中,方便晾凉了喝。
平日里俞皇后都会让人在凉开水里掺点热水兑得温了再入口。如今阿音捧来的这一杯却是纯凉的。
沁凉的水碰在唇上,俞皇后心里的烦躁也瞬间跟着降了稍许。
她慢慢将水杯拿离唇边,让段嬷嬷把杯子端走,又抬手拉了阿音到身边。许久后,喟叹一声:“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阿音乖巧地窝在她的身边,轻声说道:“娘娘要好好的。”
俞皇后微笑着给她拢了拢鬓发。
冀行箴和阿音再待了会儿便也离去。
俞皇后望着那个装了两样东西的黄花梨盒子,久久不语。
翌日的课程是“射”。
阿音现在倒是能将弓弦拉开一点点了,却只能拉开一点点,并不能拉满。
冀行箴说她现在初学,定然无法一蹴而就,让她慢慢来。
阿音却不以为然。她细数了下,自己上了“射”的课已经好几次,如今还连最基础的动作都做不好,再慢慢来那可要落后旁人好多了。
因此,阿音没事的时候就会拉拉弓,让自己的力气大一些,也让动作熟练一些。眼看着明天又要面对陶先生了,阿音紧张得不行,回到景华宫后就继续练习。
冀行箴看她坚持如此,又看今日外面凉风习习颇为舒适,索性让人把桌案搬到外面来做功课。
这样的话,阿音在旁边拉弓弦,他在这里坐着写字,一抬眼就能看见她。
如此甚好。
长期练习还是很有效果的。上“射”课的时候,陶先生赞扬阿音拉开的弓弦大了些,比上节课有了明显进步。
阿音很是松了口气。
下学的时候,她又问起了玉芽的状况。晓得玉芽的病情暂时控制住没有恶化,于是心情又舒畅了几分。
冀行箴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看她面上微有喜色,不禁拧了眉道:“你就那么高兴?”
阿音想着玉芽的病情暂时控制住了,再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够一点点好起来,愉悦道:“那自然是高兴的。”
“为什么?”
阿音悄悄横了他一眼,心说玉芽的病情得以控制他也是知道的。因为过来传话的小太监就是径山派来的。
冀行箴看她这模样,轻嗤了声,在她头上乱揉了一把。
看她不乐意地抬手去捋头发了,他才神色不悦地道:“那姜府里也没甚有趣的。你莫要在那里过多停留,记得快去快回。”
见阿音满脸茫然,他又微微一笑,道:“其实,你回来得晚一些我也是无所谓的。只不过想着你回来晚了的话看到天色暗了许是会害怕,所以好意提醒你一两句。”
“天色暗了有什么可怕的?”阿音笑道:“有时候夜景也很漂亮,多看看亦是有趣。”
倘若没有宵禁,倘若宫门不关得那么早的话,她还巴不得在外面多逗留些时候,说不定还能看到夜空和夜景。
虽然宫里也可以看到夜空,但她就是觉得,宫外的月亮比较圆!
冀行箴见她对在外逗留一脸向往,咬着牙又去拉她小揪揪。
阿音不乐意了,这可是为了做客专门让万嬷嬷又给她重新梳的!于是奋力反抗,左躲右闪,就是不肯让他抓住。
冀若芙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阿音与冀行箴在你追我躲的样子。
冀若芙笑着拦住了冀行箴,拉了阿音到身边,用帕子给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怎么了这是?我才回去拿个东西,就又闹起来了。”
她嗔了冀行箴一眼,“你也是。和阿音计较什么?多让着她些。”
“我没有和她计较。”冀行箴神色如常地转了话题问道:“二皇姐要去姜家了么?”
“嗯。准备好了,现在就走。”冀若芙说着,拉了阿音的手一同上了旁边的软轿。
冀行箴怔怔地看着软轿渐渐行远,半晌挪不开目光。
谁曾想,轿帘突然被掀开了一点点。
阿音探头出来,朝他轻哼了声。
女孩儿眉眼飞扬,虽是刻意做出嘲讽的样子,可在他开来却并没有丝毫的不屑之意,反倒俏皮的可爱。
冀行箴朝她微微一笑。
这笑容和煦温暖,带着忽而释然的轻松,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阿音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下后摔了帘子再不探头出来。
冀行箴摇头轻笑,目送轿子远走后,这便回身往景华宫去。
轿子到了宫门口停了下来,阿音和冀若芙一同下了轿子,换了早已停在路上的一辆马车。
车子缓缓驶出宫门。
不多久,有清朗的男声在外响起:“可是二公主、俞姑娘?”
冀若芙矜持地坐着不动身。
阿音掀开车帘,朝外头的姜成轩挥了挥手,“先生,您早就等着了吗?”
“也没太久。”姜成轩笑道:“才刚到一会儿而已。”说罢,扬鞭策马,跟在了车子旁边。
阿音趴在车窗上和他说话。
许久后,姜成轩道:“你还是进去罢。虽然这个时候路上没有人,但一会儿转了道去就会有行人经过。被人看到的话,怕是不太好。”
听他这样说,阿音就没再坚持,到了声“谢谢先生”就钻进了车子里。
坐在车里的阿音越想越不甘心,忍不住抱怨道:“先生可真是个厉害的。”
冀若芙笑问:“此话怎讲?”
“我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来套他话,想要知道今日能够见到的那位‘故人’是谁。”阿音沮丧地叹了口气,“可他硬是憋着,一个字儿也不肯透露给我。”
阿音无奈的拉着冀若芙的手,“表姐,你说,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对吧?”
冀若芙温婉一笑,“我可不觉得姜先生有什么不对。他既是说了‘到了就能知道分晓’,那就等到了便是。何至于现在急着去探听?”
阿音不敢置信地看着冀若芙,“芙姐姐,你这可是头一次帮外人不帮我。胳膊肘往外拐么。”
“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冀若芙忍俊不禁,“应该说,我这是——”
“明明是‘帮理不帮亲’才是。”
外头清朗的男声瞬间接道,声音里还隐隐含着笑意。
冀若芙眼睫颤了颤,垂下眼帘没说话。
阿音高声回了姜成轩一句后,也懒得开口了,缩在里头拿起自己的大荷包慢慢吃着点心。
这大荷包还是当初她让人做的那一个。只因它的大小太合她的心意了,索性带到了宫里来,继续用着。
刚才冀行箴在这荷包里给她多塞了好多点心进来,多是麻叶之类这样可以直接拿了吃不会有碎末的。为的就是让她在车上的时候填一填肚子。
接连吃了好几个后,阿音咕噜噜叫的肚子没那么饿了。想起来冀若芙一直没动静,就抱了大荷包往冀若芙身边挪。
谁知先前一直注重礼数的冀若芙此刻却将帘子掀开了一点点,正往外头看着。
她看得十分专注,连阿音叫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到。
阿音好奇心起,凑过去想要看看是什么让冀若芙如此用心。可是她刚一碰到冀若芙的手臂,对方就猛然回神,急急地把帘子放了下来。
“阿音?”冀若芙十指紧握,轻声问道:“你做什么?”
阿音拿出大荷包,从里头掏了好几个麻叶递到冀若芙跟前,“芙姐姐吃。”
冀若芙小小,接过东西,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只是,她再不肯朝着车窗方向,反倒是背过身去,对着另一侧坐着。
阿音正打算坐到她旁边去的时候,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坐到冀若芙刚才的位置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
可是,这条路那么僻静,周围除了骑在马上的姜成轩外,就只能看到一排排的高树和偶尔飞过的鸟儿了,再没有旁的。
阿音觉得无趣,搁下帘子挨着冀若芙坐了。
因着二公主的到来,姜家上下着实好生做了一番准备。只是冀若芙出宫的时候特意和姜成轩说了,此次就是出宫散心而已,千万别弄大排场。
姜成轩便遣了身边的小厮即刻回府将此事禀与家人。
姜家就将先前的准备撤了大半,只姜老爷带了妻儿来拜见公主。寒暄过后,姜夫人就陪着冀若芙说话。
阿音本以为冀若芙会不喜欢这样拉家常一样的聊天。哪知道冀若芙竟好似喜欢得很,半点不耐都无。
阿音暗道二表姐果然性子很温柔,心下赞叹一番后,就问姜成轩:“先生,如今可是能告诉我了罢?”
姜成轩正要说话,旁边姜大人道:“成轩,你赶紧带了俞姑娘去见——”
他刚要把对方是谁说出来,姜成轩就轻咳一声,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阿音一脸愤懑,谴责地看着姜成轩。
姜大人哈哈大笑,捋须说道:“你们去吧。人就在里头呢。刚才等了许久见还没过来,就先去雕章了。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走不开。”
阿音就随着姜成轩往里行。
姜家的宅院不算很大,但是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显然都花费了心思,栽在了最为合适的位置,让人步入径道时便能感受到阵阵凉意,嗅到阵阵清香。
转过回廊,便是个三间的小院。院中有个石桌,石桌旁有四张石凳。离这边最近的凳子上坐了个人。他背朝着院门方向,远远看过去,依稀能够瞧见他低着头全神贯注,手臂不住挪动,似是在雕刻着什么。
姜成轩扬声喊了声“老先生”。他闻言慢慢转过身来。
阿音看到他后先是呆了一下,而后大喜过望,跑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王老儿!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离开江南就见不到你了!”
姜成轩没料到阿音开口就是这样三个字的称呼,当真是惊了一跳,生怕德高望重的王老先生会因了这个称呼而不悦。
谁知王老先生非但不介意,反而抬手捏了小姑娘小姑娘的耳垂一下,“哟,几天不见,音丫头又重了?我想想,是不是偷吃了太多的点心,长胖了?”
阿音笑嘻嘻地道:“没有没有。没了您在,我想偷吃也没地儿去。”
原先在江南的时候,每每阿音去寻王老先生,王老先生都会提前备了点心招待她。却也不直接给她,而是半遮半掩地藏着,让她去找。
因此,阿音在他那里吃点心,就成了“偷吃”。
王老先生生性淡泊,在江南住下也是喜欢那里的秀丽景色。其间他甚少和人交往,认真算来,只交了一个忘年交。却是一个年龄尚小的机灵小丫头。
他在她跟前自成“王老儿”,时常教她下棋,但又在下棋的时候欺压她。明明教她的是走甲种路数,临了练习的时候又反悔,剑走偏锋地另起一路。
小丫头被他欺压几次后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有时候气不过,就会跟着叫他“王老儿”。
王老先生不气也不恼,笑呵呵地由着她。
然后……
继续欺压她。
久而久之,小丫头的棋算是磨得有点水平了。
王老先生看着久不见的小姑娘,笑着抱了她在身边坐下。又点着手边那个还未成型的刻章,问道:“怎么样?好看么?”
他这次刻章所用的是田黄冻石。石体明透似凝固的蜂蜜,润泽无比很是漂亮。
阿音接过来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真是漂亮!”
“好看吧?”王老先生十分自得地把自己这刻章赞了一通,而后笑道:“等刻成了送给你。”
“真的?”
阿音大喜过望,犹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当她仔细看过后,才发现这章上本就是刻的是她名字。不禁讶然道:“这是——”
“知道今天你这丫头要来,我特意给你准备的。”王老先生道:“喜欢么?”
“喜欢。”阿音点点头,又有些为难,“可我不知道会遇到您,什么都没准备。”
想了想,她掏出自己拿一大荷包的点心,“这个送给您罢!”
王老先生知晓小丫头禁不住饿,时常会带着点心吃。她这回可是真的是在把自己的宝贝送给他。
王老先生也不和她客气,当即拿着荷包里的东西开始吃起来。
阿音说了句“您还没洗手呢”,低头一瞧那精美刻章,忽地发觉不对,盯着眼前的老人问道:“您老居然会雕刻?”
“我怎地会不懂雕刻?”王老先生将口中食物咽下后,哈哈大笑,“我懂的可多着呢。平日里看你年岁小,自然不曾多教你。往后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把这手艺传授给你。”
提到此,王老先生沉吟片刻,忽地大笑,“说起来,我也曾给太子殿下他们做过东西,小丫头如今在宫里,说不定见过我给他们所做之物。”
阿音好奇:“是什么?”
“扳指。”
王老先生吹去未成形刻章上的浮末,抬手动了动大拇指,笑着与她说道。
“当年皇上让我做了好些个一模一样的扳指。诸位皇子和公主们,人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