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翻山越岭，由北向南的快速行驶着。在一个站点停靠一刻钟后，又重新启动。出了一段暗黑而狭长的隧道，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黎景烁刚上火车没多久，蓝锐就来敲他包厢的门：“三少，晚饭是拿进包厢吃，还是去餐厅？”黎景烁正愁无聊，便决定去餐厅里吃饭，看看风景，总比自己一个人闷在这里好。

济南站之后，苏宛清所在的车厢里人便多了起来。可人虽多，车厢却出奇的安静。她身旁原本空着的座位也被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头给坐着了。

坐了一会儿后，苏宛清觉得压抑，看看时间也到饭点了，于是拿着手袋起身准备去餐厅吃饭。却没想到站起来时一不小心被脚边一个行李箱绊倒，一个趔趄，撞到了身旁正在睡觉的老头。

老头人没摔着，只是一直盖在脸上的帽子和身上的破大衣都掉了下来，露出一双精光的眼睛和里面整齐的服装。不过一秒钟的时间，老头慌忙拾起帽子和破大衣又盖到脸上和身上，继续睡觉去了。聪慧如苏宛清，她怎么可能没有感受到“老头”脸露出来的一瞬间，整个车厢里有无数双眼睛朝他们看过来。

说了声抱歉后，苏宛清便继续朝餐厅所在车厢走去。所幸餐厅与她所在的车厢只隔了一节车厢，距离不远，很快便到了。黎景烁刚端起咖啡喝第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请给我一份素面。”

“irene小姐”。

“lewis先生”。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蓝锐很识趣地走到苏宛清跟前，挥臂做了个请的姿势。反正那节车厢太过诡异，一个人吃饭也是无聊，不如跟他一起在这里多耗些时间，如此想着，苏宛清也便笑着坐到黎景烁对面。

“irene小姐口味如此清淡，只要一份素面？”

“长途奔波，食欲本就不佳。”

黎景烁看出苏宛清脸上淡淡的倦容，于是对站在身后的蓝锐吩咐到：“去给irene小姐要一杯果汁。”

“是。三少，你要不要吃点什么？”黎景烁的桌上只有一杯咖啡，并无食物。

“不如也来一份素面吧。”

其实黎景烁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怕苏宛清一个人尴尬，便想着陪她一起。而黎景烁是苏宛清回家途中遇到的唯一的熟人，也许是出于此，她的心情也变好，顺带连面都多吃了几口。她见黎景烁面前的面几乎没动，便问道：“你不喜欢吃面？”

黎景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清汤寡水的面，瞥了瞥嘴：“我对吃的很讲究，火车上的食物，实在不合胃口。”

“果然是一般纨绔子弟的作风。”苏宛清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黎景烁见她嘴动了，却没发出声音，加上脸上的小表情，不禁觉得可爱。

“没什么。”苏宛清边说着边起身朝车厢门口走去：“我吃完了，该回去了，你请便。”不想刚走到车厢门口，黎景烁长臂一伸，撑在门框上，挡在她的面前，脸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反正路途漫长，一个人未免过于无聊，不如留下来陪我聊会儿天。”

“要我陪你聊天？”苏宛清看看身后，站着一排士兵，料想一定都是他的人。她不喜欢和这些军人打交道，正欲拒绝，突然餐厅门口有很多人涌了过来，从他们身旁经过。第一个进来的那人还十分不小心地撞到了她，一个没站稳，落进了黎景烁的怀抱。

苏宛清赶紧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脸上飞起一片红霞。黎景烁紧扶着她的双臂，眼角眉梢挂起笑意。

“谢谢。”苏宛清只得尴尬地道谢，而后转身离开。可是当她刚迈出第一步，前方突然火光一片，伴随着一阵炸弹的轰鸣声。声音的来源地正是她所在的车厢。由于距离近，炸弹的冲击波震得现在这节车厢也发生了晃动，苏宛清撞到墙壁上，摔倒在地。黎景烁慌忙将她扶了起来，上下查看她是否受伤。而此时，刚才涌进餐厅的那帮人早已经消失了。

爆炸声响起后，所有士兵第一时间冲到黎景烁面前，确保他没事后，便护送他们回了包厢。而蓝锐则亲自带人去出事的车厢查看情况。

由于车厢被炸，火车不得不停止行进。前去打探情况的士兵已带回消息，火车正在抢修，预计明天早上能重新出发。爆炸情况他们已有大致了解，应该是一起江湖纠纷，而肇事之人已经在事故发生后迅速跳车逃离。蓝锐一直没回来，正是在深入调查。

夜已经深了，苏宛清躺在黎景烁的床上，尽管她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却还是睡不着。她一直侧身背对着黎景烁，听见身后始终没有动静，便放下心来悄悄转过身去。只见黎景烁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帘，有淡淡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尽管只是初冬时节，北方却已经很冷了。

苏宛清见他的大衣搭在对面椅子上，便起身拿起来给他盖上。又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苏宛清屏住了呼吸，仔细观察他的长相。他真是生的俊美，尽管肤色白不亚于女人，可眉宇间却英气十足。棱角分明的轮廓，隐隐透露着一股子霸气。

他睡觉的姿势应该是不舒服的，这样修长的身躯蜷缩在一张椅子上，让他即使睡着了也会下意识地扭动身子。可他这一动，盖在身上的衣服便滑了下来。苏宛清蹲下身去拾起大衣重新帮他盖上，起身欲走，却忽然被他紧紧抱住，口中在低声呢喃，仿佛在唤某个人的名字。

“云儿，云儿……”，他又梦见了李云，梦见那个让他心碎的清晨。苏宛清本以为他是故意的，可是听到他只是重复的、温柔的在喊着一个名字，便明白过来他是在做梦。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自己也是这样，在睡梦中抱着他，口里一直唤着许世铭的名字，而他竟然就陪了自己一夜。

“罢了，就当是报答你，以后我们就两清了。”苏宛清这样想着，便干脆继续蹲在他身边，也伸出双手轻轻抱着他。过了一会儿，黎景烁不再发出声音，苏宛清以为他的梦已经做完了，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睁着双眼愣愣地看着她。

“啊。”苏宛清羞得赶紧从他怀里逃出来，“我……我不是……你……”她已经紧张到语无伦次了。

“你什么？我又什么？你该不是趁我睡着，故意占我便宜吧。”黎景烁站起来，朝她步步紧逼，嘴角挂起狡黠的笑容。

这人简直是个无赖！苏宛清在心里愤愤的骂着，眼看着黎景烁一步步靠近，嘴上却说不出话来。还好这时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才救了她。

门外传来的是蓝锐的声音：“三少，你休息了吗？”

“没有。我马上出来。”黎景烁笑着从苏宛清身边走过，手里一直拿着自己的大衣。关门声响起的时候，苏宛清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她不敢再多想，赶紧回到床上，再次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很久之后，黎景烁才回到包厢。走近床边，发现床上的人儿已经睡着。轻轻替她掖好被子后便转身离开，出门前，瞥了一眼苏宛清放在床边的手袋。

蓝锐那里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这次蓄意谋杀时间并不是针对黎景烁的。死的人有很多，最重要一个的乃是上海青帮老大邹琪峰。他靠在包厢的门上，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紧紧握住，眼睛朝包厢方向看了一眼，心里禁不住感叹：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翌日清晨，火车重新启动。苏宛清在车身的晃动中醒来。这一日是大晴天，沿途的风景虽几近萧瑟，还好有阳光为伴，才不让人触景伤情。

由于自己乘坐的车厢被炸，苏宛清便一直待在黎景烁的包厢。蓝锐偶尔会出入，饭点的时候也会有人来送餐，其余时间只有黎景烁和苏宛清两个人独处。黎景烁一直在看书，或者闭目养神，并未与苏宛清过多交流。时间一直捱到傍晚，火车终于顺利抵达苏州。

火车到站，苏宛清与黎景烁道过谢后便独自离开。黎景烁本想派人送她回去，却被她婉言拒绝，只好作罢。而这一天苏州火车站着实热闹，除了黎军来接黎景烁，还有大批青帮的人在此。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帮主遇害的事了，特意来此迎接他的尸体。但他们不直接回上海，却来苏州，看来江湖上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了。

苏宛清出了火车站没多久，便叫了一辆黄包车。拉车师父问她去哪，她却怔住了。这个自己曾经想法设法逃离的城市，没想到三年后还是回来了，但此刻却有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去苏府。”

“好嘞。”黄包车师父在得到她的答复后便脚下生风般跑了起来。夜色渐浓，黄包车经过人烟稀少的街道，风吹到身上，寒意更重了。苏宛清拢了拢身上的大衣，靠在座位上欲闭眼小憩。而就在这时，黄包车突然停下，苏宛清差点从车上摔下去。待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大汉拿枪指着黄包车夫的脑袋。“苏小姐，还请您下车配合一下。我不打算伤人性命。”

苏宛清知道此人是冲自己来的，不想伤及无辜的车夫，便乖乖下车来。刚一下车，那黄包车夫便一阵风似得拉着车迅速逃离了现场。车夫逃走后，那人并没有将枪口转向苏宛清，这让她放下心来：“你想做什么？”

“拿回我的东西。”不及苏宛清反应过来，那人便在她脖子上一敲。苏宛清瞬间倒下，那人准确地扶住她后，便开始拿她的手袋。突然，一支枪从后面抵住了他的脑袋。

“放开她”，另一人从侧面走过来，冷冽的语气像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周志坤自知现在的处境对自己不利，便乖乖放开臂弯里的苏宛清。黎景烁伸手一揽，苏宛清便稳稳落进他的怀里。蓝锐则拿着枪一直抵着周志坤的脑袋，从后面转到他的前面来，扯下他的面具。

“你是想找这个吧。”黎景烁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玉扳指。周志坤一见那扳指，眼前一亮，可眉头却不由得拧紧。

“黎三少”，周志坤知道眼前此人正是那个在赣南大败自己的黎光成的三儿子，“这是我们青帮的东西，放在三少那儿恐怕不合适吧。”

“既然这是青帮的东西，那我自是应当奉还，只是这玉扳指如何到我手里，若是让青帮其他人知道了，别说是做新帮主，恐怕你连小命也难保了吧。”黎景烁把玩着玉扳指，脸上是傲娇的表情。

“我不懂三少在说什么。”周志坤的心里已经是波涛汹涌，面上却保持着冷静。青帮帮主的位子他早觊觎已久，混入青帮几年，作为邹琪峰最得力的帮手，这次护送他从济南回上海是最佳时机。

他本打算在邹琪峰包厢秘密解决他，抢来帮主玉扳指。到时候再嫁祸给青帮二把手金九，当众人面以为邹琪峰报仇为由解决金九。再谎称玉扳指是邹琪峰临终前托付于他，名正言顺便能成为青帮新老大。谁知邹琪峰根本就不信他，若不是苏宛清不小心撞到邹琪峰，周志坤绝不会发现包厢里的是替身。不得已改变计划炸了包厢，但玉扳指万不可留在身上，便故意撞到苏宛清，将玉扳指放进她的手袋，等事后再拿回来，而自己还要留在火车上假装悲愤。

如果说苏宛清的出现已是他计划之外的，那么黎景烁会出现在这趟火车上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黎景烁在出事后把苏宛清带走了，害得他只能等到苏州之后再下火车取玉扳指，而更令他想不到的事，东西竟然落到了黎景烁手里。

“东西我可以给你，秘密也可以不说。”黎景烁没有再说过多的话，只将玉扳指放到周志坤手里，“谁做青帮老大对我而言都一样，但如果这个人是个铮铮铁汉，我便会支持。”

周志坤握着那玉扳指，眉头依然紧皱，他不懂黎景烁的意思。

黎景烁看了一眼怀里昏睡的苏宛清，然后抬手示意蓝锐把抵在周志坤脑袋上的枪放下。“邹琪峰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

“哈哈，那三少何以肯定我就是好人呢。”

“好人我不敢肯定，但敢动日本人，必定是个真正的中国人！”

此话一出，周志坤的手心都冒汗了，这个男人当真什么都知道！

“周先生不会不记得当初是谁在北平火车站助你上车的吧。”

原来是他！周志坤想起三年前他在北平杀了日本人，逃到火车站的时候，确实有人帮他引开了日本人。原来，自己已欠他一个人情。

“多谢三少当初出手相救，”周志坤双手抱拳，一副致谢的姿态。其实，这份感激不仅仅是对黎景烁，还有他怀里那个女人。造化弄人，两个曾救过他的人竟然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周兄客气了，”黎景烁拍了拍他抱在一起的双手，“往后，黎军去上海还要多多有劳青帮。”他终于还是言明一切，周志坤自是心领神会。

“好，后会有期！”他将玉扳指套在手上，目光在苏宛清脸上流连片刻后，便转身离去，颀长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苍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