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雨秋算错了,她以为暂时地离开林慕箫的视线,能唤起他的想念,然而他却像从不认识她,在她离开后,没有主动见过她一次。
她没有等到林慕箫,却等到了钱志泽不断的骚扰。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黎雨秋宿舍地址,常常捧着鲜花去楼下找她,一副不追到手不罢休的姿态。黎雨秋烦,也无计可施,只能找林诗筠帮忙。而她给出的方法是,换地方住。
“宿舍是银行提供的地方,我不住这儿能住哪呀。”黎雨秋沮丧地耸了耸肩,搅拌着面前的咖啡。
“香山官邸!”
黎雨秋没想到林诗筠办事竟如此雷厉风行。在她提出建议的当天晚上就把黎雨秋带回来林府,饭桌上,许久没见到她的林大帅和夫人自是热情地招待她,毕竟他们心里已经把她当做半个儿媳了。尽管林慕箫态度一直不冷不淡,林诗筠却无暇顾及,趁气氛最好的时候提出想让黎雨秋搬去香山官邸。
林慕箫激烈的反应在二人意料之中。但他的坚持自然抵不过林大帅和夫人两个人的意见,最后,黎雨秋成功被允许住进香山官邸。
第二天是林慕箫亲自开车送她去的。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她。
林慕箫来之前给琴姨挂了电话,所以黎雨秋住进这里时,看不到任何与苏宛清相关的东西。她被安排在一间客房,房间内已经收拾整洁。放下行李后,她和林慕箫一起来到了餐厅。
这是她在这里,也是和林慕箫单独吃的第一顿饭。因为不想给她不可能的希望,林慕箫对她的态度一直是不咸不淡。沉默的一顿饭后,黎雨秋眼里盛满了落寞与黯然,林慕箫只嘱咐琴姨照顾好她就独自离开了。
一直目视着他离开的方向,黎雨秋愣在了原地,直到琴姨叫她才反应过来。回到屋子里,细细打量着这里,据说曾经是那个女人住过的地方,而现在她住进了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她离他更近一步了呢。
黎雨秋从一楼走到二楼,看过每一间屋子,欣赏着林慕箫的品味。走到一间房间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时,身后忽然响起琴姨的声音:“黎小姐,少爷吩咐过,这间房不能随意进入。”
“哦。”她应了一声,放下了已经抬起的手,嘴角挂起笑容,从琴姨身边走过,回了自己的房间。是这间吧,她以前住过的就是这间房吧,没想到他如此在乎,外人看都不能看一眼。
在全国的抗日爱国的浪潮下,学生游街不仅发生在苏州,北平也有,规模更甚。林慕箫坐在车内点燃了香烟,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街道上的学生们高声呐喊着爱国口号,忍不出一声嗤笑。当最后一根烟燃尽的时候,他整了整衣裳走了出来。警察们呼啦啦地一下子挡在学生前方,林慕箫在持枪的士兵们开辟的道路中缓缓走来,站到了队伍最前头,面对一帮红了眼的学生们。
“你们以为站在这里喊几句口号就能赶走日本人了吗。”他双手插兜,一副不屑的模样,“看见他们手里的武器了吗?”他指了指身旁士兵们手中的枪,“敌人的枪炮打进来的时候,你们只会成为炮灰!”
“谁是负责人?”在他冷冽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男人站了出来,“我是他们的老师。”
“老师”他冷哼一声,“老师现在不应该带着你的学生们在课堂上上课吗?跑到这里来胡闹,一个个是闲得慌还是不怕死!”伴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咔咔”声。
学生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他们宁愿在与敌人搏斗的时候抛头颅也不愿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所以当他们看到那些士兵举起枪口对着自己的时候,一个个被激怒。有人冲上前骂到:“打仗是你们这些军人说的,不打也是你们的行为。口口声声说用你们手里的枪杆子保护老百姓,事实上放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土上肆虐。如果我们都不反抗,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这段话不知是谁所说,在他讲完之后,更多的学生冲了上来,场面瞬间失控。
那人的话,正是林慕箫心中郁结所在。他是军人,恨不能立马上阵杀敌。但他是军人,不得不服从命令。他带来的士兵枪里都没有子弹,以最和平的方式保证学生们的安全是他的初衷。
但这其中似乎有人在作梗。学生们和士兵发生了肢体冲突,警察们准备开枪,却被林慕箫阻止,他不希望最后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
林慕箫被护在侍从官身后,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只想赶快解决这一切,却不知人群中有人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慕箫!”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朝他飞扑过来,挡在他的身前。刺耳的枪声划破天际,人群有一瞬的安静。林慕箫亲眼看着黎雨秋的身体在他面前一点点下沉。落地前的一瞬,他飞速捞起了她,手掌触及之处,一片湿热。
大脑快速冷静下来,林慕箫将这里的事交给了叶晟,自己抱起黎雨秋上了车,一踩油门,极速行驶到医院。
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冷冷清清。一脸倦色的林慕箫靠在冰冷的墙上,不停地抽烟,他在掩饰内心的焦虑与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被打开。他疾步上前,抓住医生的双肩,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她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雪白的口罩,擦了擦额头的汗,缓了口气才说到:“子弹打在腰部,擦肾而过,没有伤及内脏。已经取出来,没有性命危险了。但姑娘身子弱,一定要照顾好,否则以后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回了急诊室,林慕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她没事,他欠她的太多了。
叶晟和林诗筠在黎雨秋转入病房后赶到,此时的林慕箫正靠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你们来了。”听见脚步声,他立马睁开了眼睛,见到是他们后,更加放心了。他起身走到林诗筠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诗筠,麻烦你了。”
“我会照顾好她的,但是哥,她是为你受伤的。”看着林慕箫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她急忙说着这样的话,黎雨秋真的太爱他了。
“我知道。”林慕箫扶在门上的手微微颤了颤,沉重的声音继续响起:“我会在医院等她醒来。”
黎雨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双眼迷茫,要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惨白的颜色。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惊叫一声:“慕箫!”
“怎么了?”林慕箫又惊又喜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看他安好无虞,黎雨秋的眼泪忽然就落下下来。“你没事就好。”
唉,林慕箫在心中叹了口气,我不能接受你的爱,这份情我该怎么还你。应黎雨秋的要求,她受伤的事并未告诉黎家人。
黎景烁此番回来,整个人发生了一些变化,但究竟变在哪里,苏宛清也说不明白。并且回来后没多久,他就提出要去上海。苏宛清本以为他和黎光成想法一致,要夺这天下大权,可明明黎光成的计划已经在实施中了,为何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
临行前的一天,苏宛清去了一趟医院,拿了一瓶新的药。手中握着的白色药瓶,仿如碎玻璃,直扎进了她的肉中。拿药之前,她又做了一次检查,此刻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医院长椅上等待结果。没多久,医生出现在她面前。她得知,身体情况已经大有好转,或许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准备成为一位母亲了。
眼中含泪,走出医院的脚步似乎也变得轻盈了,深深看了一眼依旧握在手中的药,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这将是最后一瓶了。
苏宛清和黎景烁相识就是从这里开始,在静园住了将近一年,突然离开,她还有些不舍。晚饭后夕阳正好,两个人手牵手在园子里散步。
那一处喷泉,他们曾在那里打闹,最后两个人双双落入水中,成了真正的落汤鸡。那一片海棠林,是他特意为她种下的,可惜今年花开的时候,他不在。那一个香樟树下的秋千,是她当时闹着要,于是他亲手做出来的,闲暇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坐在上面摇摇晃晃。他们到的最后一处,是含笑园,曾经的云水阁。
他搀着她走了上去,站在高处俯瞰河面,初夏时节,翠绿的荷叶已露出尖角,偶有蜻蜓飞过来,在水面徘徊。她的眼里透露着不舍,黎景烁自是看得出来。从身后揽她在怀,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脸庞:“上海的公馆也有水榭,有喷泉,我也命人给你做好了秋千,不用担心不适应。”
“只要有你在,住哪里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适不适应之说。”她微微偏头,将脑袋搁在他的颈窝,心里有很多疑问想说出口,比如你知不知道黎光成正在做的事?你会同他一起吗?你真的可以枉顾百姓的生命去成全自己的霸业吗?可是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罢了,她应该相信他。
黎景烁新的工作地点是淞沪警备司令部,人们对他的称呼从军长变成了司令,他实际上掌握了上海的绝对军权。
黎光成的动作越来越快了。书房里,父子二人已经交谈很久了,楼下的苏宛清眼神不时地朝楼上那间房望去,却始终不见开门,而里面似乎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
杯中的水添了一次又一次,苏宛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蹑手蹑脚走到了书房外。
“时间定在明天晚上,带上你的人,必须给我出现在约定的地点。”黎光成刻意压低了嗓子,但苏宛清还是听见了,并且感受得到他隐隐的怒气。
“我不会去的,我已经改变了初衷。我不希望有一天和自己的父亲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劝你也赶紧收手吧。”黎景烁的声音同样很轻,同样充满了愤怒。
“哼,最好别让老子在战场上见到你,否则子弹可不认人!”黎光成愤怒地摔门而出。他出现在走廊上时,这里早就没了苏宛清的身影。
房间里,苏宛清拨通了苏之卫的电话:“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在明天晚上……对,黎光成和主要将领们都会去……”
黎景烁瘫坐在沙发上,揉了揉因烦躁而拧在一起的眉心。黎光成到底还是要发动兵变。曾经,他也幻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成为天下之主,那将是无上的荣耀啊。但一切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信仰已经生根,他有了新的使命和责任。
“跟爸爸吵架了吗?”苏宛清推门进来走到他身后,双手轻揉他的肩膀,试图为他缓解疲劳。他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将她拉到身前,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沉重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呼吸着来自她身上的清香,心绪一点点安宁下来。
这些事他自然不能告诉苏宛清,只淡淡地说了句没事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一夜,两个人均是难以入眠。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烦恼。
第二天日黎景烁都没有出门,长时间地待在书房里。看着钟上的时间一点点流逝,苏宛清终于在中午敲响了书房的门。
热气腾腾的薏米百合粥出现在黎景烁面前,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苏宛清看他很疲劳的样子,主动提出要亲自喂他。难得她这么主动体贴,黎景烁倒也乐得自在,干脆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粥是刚出锅的,还很烫,苏宛清吹了很久才把第一勺送进他嘴里。粥里的糖放得很少,黎景烁吃起来却觉得格外的甜,他并不知道,此时怀中的人心里有多紧张。
“哗”的一声,碗忽然从苏宛清手中翻落,滚烫的粥洒在了她的手背上,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怎么样,快给我看看。”黎景烁心疼地抓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覆在上面的粥被他吹掉,露出一片发红的皮肤。“小莲,小莲。”他连喊了好几声,外面也没人回应,只好自己出去。他让苏宛清坐在这里等他,他去拿冷水和药箱,马上过来。
黎景烁当然不知道小莲以及其他下人们都没听见他的喊声是因为他们已经被苏宛清安排到了后花园里,而他更不会知道,他一离开,苏宛清立马在他的书桌上翻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翻过桌上一份又一份文件,并没有她需要的,接着就打开一个一个抽屉,同样没有发现她需要的资料。抬头的瞬间,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保险箱,正欲去开,门口响起了脚步声。苏宛清匆忙回到椅子上,尽量让自己保持神色如常。
黎景烁一手端了一盆冷水,一手拿着药箱。一进来就把苏宛清的手摁进了冷水中,冷热交替,苏宛清感觉原本如火烧般的皮肤瞬间得到了救赎。泡了一会儿后,黎景烁把她的手拿了出来,却在苏宛清没有注意到的瞬间神色一凛,他的钢笔明明放在右手边的,这会儿怎么变到了左手边。
眼神里的疑惑一扫而过。给苏宛清擦干手后,又开始细心地给她上药。乳白色的药膏擦在手上,冰冰凉凉,苏宛清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了。做完这一切后,黎景烁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瓶,打开后依旧是乳白色的药膏,只是味道更加清香。
这不是自己用的雪花膏么,苏宛清惊讶地发现黎景烁手中的雪花膏已经快用完了。“这还是我给你的那瓶吗?你一直带着?”
“嗯。”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仍然专注地将乳膏在她手上揉开,直到与皮肤融为一体,才继续回答她:“每次手上胳膊上受点小伤,涂完药膏之后就会抹点这个,这个味道能盖住药味。”
她的眼里蒙上薄薄的一层水雾,他受伤不想让她知道,就以这样的方式来掩盖,心里忽然涌上几分愧疚。她将他手里的雪花膏抢了过来,“这瓶已经快用完了,我再给你拿一瓶新的吧。”
这半天剩下的时光,苏宛清没再继续留在书房,而是回到了房间,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来上海前,苏之卫见过她一面,希望她能帮忙拿到黎光成军队核心将领的名单,也就是全国和他一起发动兵变的将领名单。她本不欲答应,可苏之卫开出了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条件,那就是事成后告诉她关于她的身世。这是一个烦恼了她近一年的问题,心底的声音在叫嚣,她要知道这个答案,于是情感打败理智,接受了这个任务。
而此刻书房里的黎景烁也是坐立难安。黎光成昨天来就是告诉他今天将进行高级将领会晤,商谈兵变最后计划,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将进军南京。或许多年前他曾幻想过自己的父亲能是最高领导人,而他是最佳继承人。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想,也不能让父亲去冒这个险,犯下大错。今天一整天他的眼皮都在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叮咚,”七点整的钟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他抓起外套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苏宛清突然出现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黎景烁心里着急,交代了一句就准备走,身后却传来苏宛清有些沙哑的声音:“真的只是公事吗?”
黎景烁脚步一滞,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想什么呢,我去黄埔酒店,一个饭局,不会很晚回来的。”
“那就好,记得少喝酒啊。”苏宛清跑到他身边,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吻,然后害羞地跑回了房间。看着她雀跃的背景,黎景烁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
楼下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声音消失的瞬间,苏宛清拨通了一个电话,“黄埔酒店……”
昨天她偶然得知黎光成今晚有重要会议,便告诉了苏之卫,于是他的条件变成名单或会议地点的其中一个。
放下电话后,苏宛清长舒一口气。可太阳穴却突突直跳,连带着心脏跳动的频率也变快。望着窗外没有月亮的天空,她只希望今晚赶紧平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