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箫的车一路开往香山官邸,坐在后座的他和苏宛清均是沉默不发一语,内心却又都是汹涌澎湃。林慕箫是前几日才知道她和黎景烁离婚的消息,还是因为黎景烁主动找到他,跟他说了实情,并拜托他帮忙寻找她的下落。而现在,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该告诉黎景烁吗?
苏宛清担心的却是刚来北平动静就闹得这么大,消息会不会很快就传到上海被黎景烁知道。事实上,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行踪。“慕箫,今天的事……可不可让知道的人都不要说出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好。”林慕箫答应得很痛快,因为苏宛清的话给了他内心的犹豫一个答案,不告诉黎景烁。虽然不应该欺骗兄弟,但是相比之下更想要守护苏宛清。
“不过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证件怎么丢了呢,你知道被警局抓进去有多危险吗?”之前在办公室刚接到电话,听说苏宛清在警局的时候,他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赶了过来,毕竟当年在西北的事他也亲身经历了,现在想想都后怕。而且这一次警察局是奉命在追踪一名日本女杀手,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女人还是他亲自下达的命令。还好他最后看到的是一个毫发无损的苏宛清,否则的话,他可能要血洗警察局了。
“应该是来的时候在车站不小心弄丢了,”她很委屈地表达着,忽然又想起来自己的行李好像也被警察局拿走了。
“放心,你的行李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林慕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女人真是注定的命途多舛啊。
时隔几年,再次来到香山官邸,苏宛清竟然有一种回了家的感觉,不仅因为曾经在这里住过,还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亲人在这里。琴姨见到她的时候,眼里有泪光在闪烁,旁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喜爱苏宛清才这般激动,毕竟浣喜也红了眼睛。事实上,他们哪里知道,琴姨这是因为见到姐姐的女儿而激动得落泪啊。
和官邸里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叶晟把苏宛清的行李拿了进来。一见到行李箱,苏宛清急着去看有没有少东西。其他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在意的只有藏在衣服中的那把勃朗宁袖珍枪。还好没有弄丢,她很细心地又将枪收好。别人都以为她仅仅是在乎这把能防身的枪,只有一旁看着的林慕箫才知道,她在乎的到底还是黎景烁。
在警察局折腾了这么久,天色已经晚了,浣喜收拾好苏宛清的房间后把她的行李拿了进去,晚饭也在这时准备好了。
林慕箫已经很久没有跟苏宛清一起吃过饭了,不自觉想到她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不管多忙,他总是会放下公事每天晚上来陪她吃饭,还有那一年除夕,他们一起做的饺子。尽管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尽管这中间隔了太多太多的过往,那熟悉的温暖还是涌上了心头。
苏宛清跟黎景烁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甚清楚,但她没了孩子,黎景烁身边有了别的女人,这种世人皆知的事实他还是知道的。这顿饭苏宛清的情绪不是很高,他很想问一问她跟黎景烁之间的事,可是每一次刚一提到黎景烁的名字都被她岔开了话题。罢了,既然她不愿提那就不再说了,他能看得出来,和黎景烁那一段一定是她心上的伤,何苦再去揭开她的伤疤呢。
晚饭之后,苏宛清等琴姨的事都忙完了以后才去找她。“琴姨,”这一声喊,不似从前主人对佣人的称呼,而掺杂了晚辈对长辈的感情。
自从那次苏宛清的信寄到香山官邸,琴姨猜测她的身份后,就密切关注着她的消息。从报纸上看到过她的照片,还是她婚礼的时候,和家人站在一起,那个年过半百依旧气质非凡的男人不正是她表姐最爱的人,苏宛清的父亲苏恒远吗。晚饭之前,她已经从叶晟那里打听到了一点消息,知道她已经离婚了。
那张照片被苏宛清揣在口袋里,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跟琴姨一起进了她的房间。不过两个人刚坐下,林慕箫就过来了。看这两个女人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准备离开,却被琴姨叫住了,“少爷,您也进来坐坐吧。”苏宛清很奇怪,她跟琴姨讲话,为什么会让林慕箫也参与。那是因为她现在还不知道林慕箫也是故事里的人。
苏宛清拿出那张老照片,琴姨看到之后只是一声感叹,略显老态的脸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林慕箫则是惊讶,因为照片上的两个女人他竟然都认识。一个是眼前的女人,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到林家做工,后来随着他长大搬来了香山官邸。而真正令他震惊的是照片上另一个女人,虽然已经被岁月模糊了容颜,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苏宛清与她有着极其相似的长相,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多次在自己父亲的书房里见过这个女人的独照。
在两个年轻人疑惑的眼神中,琴姨长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你们看的没错,照片里其中一个是我,而另一个人是我的表姐,苏宛清的亲生母亲莫雪茵。”
和苏宛清已经知道的部分事实一样,莫雪茵从小和林慕箫的父亲林振鹏有婚约,而这个男人也的的确确喜欢着这个远房亲戚。只是造化弄人,长大后懂得感情的莫雪茵先遇见了苏恒远,同他陷入了爱河。而沈琴与她在山东因饥荒失散后,也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不过她们姐妹一样,爱情都没有好的结局。
沈琴跟随难民一路往北走,在饥寒交迫之际,遇见了黎光仁。他了解了她的境遇,带她一起到北平,甚至陪她一起去打听莫雪茵的下落。虽然事情后来的发展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但她也无权去阻止莫雪茵跟谁在一起。林振鹏知道莫雪茵跟苏恒远在一起后,十分震怒,多方阻挠未果,便开始对苏家在北平的生意下手。莫雪茵觉得对不起苏恒远,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有一段时间,郁郁寡欢。
沈琴自小父母双亡,在莫家长大,和莫雪茵是表姐妹,但更多的是把她当成小姐,自动将自己的身份将了一个等级。她不忍心看小姐这么难过,决定帮她一把。林振鹏出身军阀世家,当时也是北平年轻有为的少帅,喜欢他的女人不在少数,林慕箫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暗恋多年未果的她在沈琴的帮助下,顺利与林振鹏发生了关系。她运气很好,只一次就有了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林慕箫。迫于双方家庭的压力,林振鹏最后只能娶了她。林慕箫刚出生的几年,他并不很喜欢这个孩子,这也是沈琴后来为什么会到林家做佣人的原因之一,她觉得对不起这个无辜的孩子。不过也没过几年,小小年纪的林慕箫还是被送去了军营。
尽管如此,莫雪茵和苏恒远之间也并不顺利。除了家中的正牌夫人不让妾进门外,莫雪茵也不肯接受外室的身份。就在苏恒远回苏州后不久,北平出现了另一个人觊觎着她的男人,那就是刚来中国没多久的山口井田。
初到北平的黎光仁很需要经济上的支撑,而做生意的山口正好能够给他帮助。在苏恒远和莫雪茵吵架离开北平后,他借跟沈琴的关系接近莫雪茵,给山口制造了好几次机会,假装偶遇,让他跟莫雪茵成了可以谈得上话的朋友。
因为这一层关系,黎光仁得到了山口的帮助,在北平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江湖地位也日益稳固,但是后来却让他发现了山口的秘密。他的码头专门负责给日本人卸货,警方也不干预,一次意外让他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日本人在中国做的根本就不是正经生意。就算再怎么追名逐利,爱国之心还是有的,他不可能帮着日本人在中国贩卖烟土、军火,祸国殃民。他试过跟日本人摊牌并拒绝继续合作,却被告知他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能退出了。万般苦恼之下,他再一次选择利用莫雪茵,让她进入山口的会馆,打听他在北平隐藏的仓库。
苏恒远负责苏家在北平的生意,却因为林振鹏嫉妒的打压而导致生意节节败退,虽然因为那些家庭的原因莫雪茵跟苏恒远置气,但心底还是不愿意看他为此而颓丧,因此答应了黎光仁帮他打探消息,借他的力量与林家势力抗衡。
那天是沈琴陪她一起去的,他们陪山口喝了一些酒,但不至于喝醉。山口借此场合表达了对莫雪茵的爱意,因为要完成任务,她没有直接的拒绝,可是后来山口开始动手了。两个女人当然敌不过山口一个大男人,但好在他并不是一个禽兽,最后还是放她们走了,可偏偏正是这一天苏恒远从苏州回来了,听说她来了日本人的会馆,急忙跑过来找她,远远地就看见姐妹二人狼狈地出来,又匆忙地离开。
那一刻苏恒远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莫雪茵。他没有告诉她自己见到了这一幕,一年不见,过去生的气早就烟消云散,两个人重归于好。莫雪茵虽然没有第一次就成功打探到山口的仓库,但也通过每次的接触得知一些货物的消息,让黎光仁成功破坏了山口好几次的交易,甚至大赚了一笔。他履行承诺,开始在生意上扶持苏恒远,苏家的生意有了起色。这一切变化让莫雪茵心甘情愿保持着与山口的联系,并希望早日协助黎光仁揭了日本人的老底。这也让不知情的苏恒远对她和山口的关系产生了怀疑,以至于她后来怀孕了,也不肯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孩子。
好景不长,精明的山口发现了端倪。这时候他残暴的本性才暴露出来,他原本想强占了莫雪茵,沈琴既为救主,也为黎光仁被迫牺牲了自己,并借机打探到了山口生意上的秘密。
原本以为一切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她没想到,山口给她的是假消息。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黎光仁的兄弟们横尸荒野,火光照亮了那座山,他也失踪了。警方和军队同时出动,林振鹏在黎广仁的仓库中发现了烟土和军火,于是生死不明的他成了通缉犯。
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同时也是在那一晚,刚刚怀有身孕的莫雪茵也不见了,山口也在第二天回了日本。苏恒远找不到莫雪茵,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她怀着山口的孩子,跟他一起回了日本。
林振鹏趁此机会再一次给了苏恒远致命的打击,远在苏州已经卧病在床的老爷子因为受不了苏家生意的再一次失败终于撒手人寰。沈琴不知道黎光仁究竟是生是死,也根本不敢去找他。只身流落在北平的她被林夫人带回了家中,从此成了林家的佣人。
听完多年以前这段故事,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静。直到很久后,琴姨渐起的哭声才打破了沉默。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的爱、她的恨、她的错、她的悔,都化作娟娟泪水,爬满她的脸庞,也涌进另外两个年轻人的心底。
林慕箫终于知道当初为何父亲不肯同意林诗筠跟苏之国在一起,原来两个家族之间有着这样深的渊源,而他的父亲竟又如此深爱着苏宛清的母亲,造化弄人,他竟和父亲走上了同一条路,爱上不爱自己的人。
苏宛清内心汹涌澎湃,“所以,我的父亲就是苏恒远对吗?”
“我不知道小姐失踪后发生了什么,如果你就是她离开时肚子里那个孩子,那苏恒远就是你的父亲。”琴姨好不容易缓和了情绪,拿出帕子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泪痕,一边哀伤着,一边理智地思考往事的真相。
看得出来苏宛清这一刻的震惊与迷茫,以及眼眶里含着的泪水,林慕箫靠近她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可以靠在自己身上。伴随着身体的微微倾斜,苏宛清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几十年前的事如此错综复杂,甚至怨恨苏恒远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怀疑她的母亲。她也没有料到山口这个男人跟自己的渊源竟有这么深,那么他之前说过的她长得像他已故的中国妻子,说的是不是就是莫雪茵呢。想到这里,她觉得恶心,因为她怀疑自己很有可能是他的女儿,她一点也不想自己身体里流着日本人的血。
思及这些,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琴姨,这个和她有着血脉亲情的女人,一生太过艰辛,让她不由得心疼。再有就是另外一个人,黎光仁。黎景烁曾经跟她说过,这是他二叔。听琴姨这段故事可以知道,她并不知道黎光仁还活着,而且就在北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又知不知道琴姨在这里,还有当年莫雪茵也是在那一晚失踪的,他会不会知道什么呢?
苏宛清很想告诉琴姨黎光仁就在北平的卧佛寺,可是仔细一想又认为不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去见一次黎光仁,现在的了尘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