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宛清答应林慕箫在北平等他,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这段时间,除了在香山官邸带孩子,她私下还和黎光仁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如今,到了需要离开的时候了,但她不打算违背诺言,一定会等到他回来。
这天半夜,熟睡中的苏宛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当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脸慌张并且满身是血的叶晟。他的胳膊受伤了,墨绿色的军装已经被血浸成了黑色。当初林慕箫离开的时候让他留下照顾苏宛清,但在陪她去过卧佛寺后,架不住她的的强烈要求,最终去了沈阳。苏宛清很清楚叶晟对于林慕箫有多重要,就像蓝锐对黎景烁一样。而现在,叶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是不是意味着林慕箫也回来了。
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的时候,叶晟已经不顾礼仪地拉着她就往外走。苏宛清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她没有问一句,就这样跌跌撞撞紧跟上叶晟的步伐,直到上了车。车子开得很快,黑夜中横冲直撞,似乎是要与谁赛跑,而叶晟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某些事实:“我们的部队在沈阳遭到袭击,少爷受了重伤,军医做了简单的处理,我们连夜赶了回来。他现在正在医院里,意识混沌之前,说要见你。”
听到林慕箫受重伤的消息,苏宛清忽然觉得全身发冷。明明是在炎热的夏日,她的手心却有止不住的冷汗直冒。车子很快就到了医院,一进门,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随着脚步的加快,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浓郁的血腥味,苏宛清知道,那一定是来自林慕箫身上的。
手术室的灯已经亮起,门却没有关,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一直在等。直到苏宛清的身影出现在他眼里,才终于肯闭上眼睛接受治疗,那一刻嘴角还挂着笑容。
漫长的等待后,医生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林慕箫没有生命危险。“谢天谢地!”苏宛清双手合十站在病房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什么,你要走?”叶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句话。
“北平不是我的家,我也没有理由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我有我的人生规划,是时候要离开了。”她说得平静,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天下之大,其实似乎并没有她的家。
“苏小姐,你也看见了,少爷他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见你一眼,现在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要是就这样走了,他醒了之后,我怎么交待,他又该多难过啊。”听她说要走,叶晟真的急了。林慕箫在沈阳受伤,之所以匆忙赶回北平,就是因为他怕自己会过不了这一关。如果这一次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么他只想临走前再看她一眼。这些事,不用他说,叶晟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一将林慕箫送进医院就匆忙赶去将苏宛清接了过来。
“你放心,我会等他醒来再走。”这是苏宛清心中早有的打算。
门外传出叶晟离去的脚步声,他吩咐人去给林慕箫准备在医院的日用品,而苏宛清则依旧是坐在长椅上,平复心情。门内,打了麻醉的林慕箫无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在微动。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宁愿长睡不愿醒。
苏宛清在病房守了两天,终于等到林慕箫醒来。
“宛清,别走。”这是林慕箫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而苏宛清也因他这句话红了眼眶。她长叹一口气,坐到床边,一只手搭在林慕箫扎着针头的手上:“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但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你跟黎景烁不是结束了吗,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当年你离开北平的时候答应过我,若有一天再回到这座城市,愿意留在我的身边,现在,你还可以履行这个诺言吗?”林慕箫眼眸微动,充满了期待。
若不是他提起,苏宛清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还做过这样的承诺。可想起来又如何,难道让她现在去兑现吗?这完全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她知道许世铭是不可能的了,又不愿嫁给黎景烁,才把林慕箫当作最后的退路,可现在,她的心已经被黎景烁占据得满满的,强留在林慕箫身边,只是对彼此的一种伤害。“我很感恩你的这份情谊,却也只能对不起你。感情是不能强求的,你那么好,也值得更好的。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与你真心相爱的那一个人,但绝不会是我。我答应等你回来,现在你回来了,也度过了危险期,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好像下一秒她就要离开一样。
“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
香山官邸里,苏宛清在收拾行李,浣喜红着眼眶在帮她,琴姨则是一脸忧愁与不舍。在众人请求无果的情况下,她还是决定离开。机票定在明天下午,飞往美国。她已经向以前读书的学校递交了申请,并得到同意,她将去那里研读翻译专业。她告诉别人的是,要结合以前所学的文学专业,对国外好的作品进行翻译,并将它们引进中国,让一些处在麻木中的中国人能够接受精神的洗礼。当然,这背后还有她不能明说的原因。
林慕箫被子弹打中了腹部,当时大出血,元气大伤,醒来之后也一直卧病在床。他以前不是没有受过伤,这一次之所以这样难以康复,完全是受到情绪的影响。与此同时,前线战报也不容乐观。
收拾好行李的苏宛清来到医院,既是看望林慕箫,也算告别。就在二人好不容易打破尴尬的气氛正常聊起来的时候,叶晟形色匆忙地跑了进来,“我们和日本人开火了!”
这一切既在林慕箫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从沈阳的战争就能看得出来,日本人野心勃勃,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北平,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因为黎景烁不久前就已经透露过消息,所以林慕箫已经提前做了准备,暂时能抵御得了日本人的进攻。口头跟叶晟按照原计划进行部署后,他要求立马召开军事会议,保卫祖国的战役打响了。叶晟离开后,林慕箫准备起床,然而他身上的伤并未愈合,稍微一动,纱布就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你这样子怎么能上战场呢?”苏宛清扶住晃动的林慕箫,语气里充满担忧。
“我还没有死,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也要流在战场上。”他的坚持令苏宛清动容,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苏宛清陪他一起去了指挥部,一直守在会议室外面。漫长的会议结束后,天早已经漆黑,她也早已犯困,然而每一个从会议室出来的军官都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看来他们已经有了应战方案了。
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会议室,苏宛清也没有看到林慕箫的身影,不禁站起来想看看他怎么样了,而就在她刚起身的时候,会议室里传来了叶晟的一声惊呼:“少帅!”
林慕箫的腹部有鲜血喷涌出来,苏宛清迅速拿出准备好的医药箱给他做了一番简单的处理,然后要求他立马去医院进行治疗,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的手边是堆积如山的公文,而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些文件。
“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你不知道吗?搞垮了自己你还怎么带兵上战场,还怎么保卫你的子民。”苏宛清是真的被他气到了,原本握在手里的剪刀被她一把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旁的叶晟愣到大气不敢出,林慕箫也终于抬起了头,“走吧,去医院。”
林慕箫的伤势恶化了,医生说必须要留院休养几日,待到伤口结疤才能离开,然而前线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他又必须要亲自去督战,进退两难的境地下,苏宛清选择了留下:“战场可以上,但我陪你一起。你的身体由我照顾,你必须听我的。你可以在后方进行指挥,但必须要等到伤口结疤确定不会再感染的时候才能上前线。”突然改变主意留下,不仅仅是为了林慕箫。此时战火开始在华夏大地上蔓延,形势严峻,她没有抛下祖国独自逃跑的理由。
北平开战的消息几乎在同一时刻迅速传到全国,各地抗日救国浪潮一阵盖过一波,全面抗日战争也从第二天开始。远在南方的黎景烁每日在司令部与训练场两头奔波,几乎不着家,他的心思也完全放在了战争上。直到那一天,邹良带来苏宛清的消息。
“有人在林慕箫的部队见到了夫人。”
“啪!”黎景烁手中正在写字的笔突然被折断,一滩墨渍落在纸上,弄脏了他写给林慕箫的信。
林慕箫从沈阳负伤回北平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苏宛清一直陪在他身边。患难见真情,说的是不是就是他们这样的感情,黎景烁心头万千感慨。“我知道了。”除了说知道,他做不了任何事。他完全可以相信林慕箫能够保护得好她,也认为尊重她的选择是自己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上海火车站,一支军队昂首阔步向火车迈近,走在最前头的是蓝锐,他的手里还握着一份调令。这是黎景烁在北平开战那天签发的,他曾经说过,会为他谋一条新的出路。等他到了皖南,正式上任为营长,就意味着他要开始自己做主,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他从小跟黎景烁一起长大,两个人亲如兄弟,如今突然离开,心中诸多不舍,尤其担忧深受情伤的黎景烁。然而他又并不能做什么,一切只能看天命,只愿下一次相见,彼此都是平安的。
“邹良,照顾好司令。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司令要是少一根头发,我一定找你算账!”蓝锐拍了拍前来送行的邹良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着。如今,邹良已经完全接任了他原来的工作,他也算是能够放心地离开了。
“一定一定,司令的命就是我的命,哦不,司令的命比我的命重要,我一定不负众望,时刻保护好司令的。”邹良挠了挠头发,龇嘴露出一口白牙。
“蓝锐,不,现在该叫蓝营长了,”薛承晔也凑过来说到:“司令大人的命硬着呢,谁敢来取。你呢还是先顾好自己,改改你那不解风情的毛病,早点找个好姑娘把家成了,我们才能安心哪。”
“哈哈哈,”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一旁的黎景烁实在看不下去,摇了摇头道:“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他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薛承晔,站到蓝锐面前,郑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表情凝重地说到:“蓝锐,我当你是亲兄弟,今天你务必记住我的话,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直到把鬼子赶出中国!”
“好,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把鬼子赶出中国!”几个男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在蔚蓝的天空下许下豪情满怀的誓言。旁边的士兵们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也纷纷将枪口朝天,上下挥动手臂高呼着:“把鬼子赶出中国,把鬼子赶出中国!”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再见是否还是昨日的模样。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白樱悄悄抹了抹眼睛,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一天的画面还时常在她眼前浮现,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月底,北平沦陷了。广播里传来一个又一个牺牲的将领名单,还好报到最后也没有林慕箫的名字,黎景烁长舒了一口气。“林慕箫,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她。”
八月,日本人对上海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在黎景烁的带领下,上海军民奋起反抗,战火燃烧了整整三个月。每一个灯下枯坐的夜晚,看着前方将夜空照亮的炮火,黎景烁都在庆幸,庆幸苏宛清没有跟在自己身边受苦。他的身边时常会落下被炸掉的残肢,抑或不瞑目的头颅,他身边的每一滴鲜血都在催他继续战斗,不停止地战斗。
日本人原本有着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阴谋,然而三年过去了,华夏大部分土地依旧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中国军队也由一开始节节败退的局面进入到可与日本人正面相持的阶段了。
重庆大本营,黎景烁向上级请求,即刻前往上海,亲手杀了日本高级将领山口井田。三年前,正是他与刘家保合作,害死了黎雨秋!二十年前,也是他害死黎光仁全部兄弟,更灭了莫家满门!如此血海深仇,他不得不报。这个男人在中国潜伏这么久,掌握了无数重要情报,对中国人而言,已经是恶魔般的存在,黎景烁必须要亲手杀了他。
当年上海失守,黎景烁忍辱负重撤退,好歹捡回一条命,如今已经几年没有再踏足这片土地了。然而再一次来到这里,他还是比任何人都熟悉的。比如百乐门对面哪一栋楼,哪一个房间最适合暗杀。
他已经得到情报,今晚山口会在百乐门设宴为一位日本专家接风洗尘,这是他近期最好,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一次刺杀山口的机会。枪早已架好,枪口也已瞄准,山口出现的一刹那,原本应该打中他脑袋的子弹却卡在了枪口,因为黎景烁看到车门外紧紧挨着山口的人是苏宛清!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
山口平安走进了百乐门。这是黎景烁军旅生涯中唯一一次失误,也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