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病了三四天,渐渐好起来,好得差不多了,宋家三口人才来李家。
程安国是什么人,他的出身,他的身份,宋家这回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了,宋家人既是惊喜又是烦忧,喜就不必说了,喜过头就成了忧,那程公子条件太好,原来就是高攀着的,现在更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攀上。
结果不论,李家这里是要重谢致意的,宋太太进门就给李家的重孙子挂上一块巴掌大的大金锁,做孩子的满月礼,还问怎么不给孩子做满月酒。
焦氏抱着孩子看李老太太,待李老太太颔首,焦氏才谢过宋太太,让丫鬟蔓草把大金锁收起来。
李老太太笑得闲适,道:“想着双满月的时候再办呢,到时候阿迅要回来,让阿迅自己来办这个满月酒。”
宋老爷试探着,奉承道:“再过一个月,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了,届时一纵儿孙都有孝敬,热热闹闹的,也不知道预备着怎样大的排场。”
再过一个月,是李老太太七十大寿了,李老太太双眼一阖,复睁开来露着精光笑道:“媳妇女儿倒是说了,我活到了七十不容易,要大办这个寿日,我说了,我人老了,眼睛不好,身子骨也不大好,排场太大,热闹太过,我还脑仁疼,活到我这个岁数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倒也不要她们为我铺张,就一家子能团聚在一起,守着我几日就好。阿迅在临安建水当驿丞,驿丞说得好听,那里一片茂林,驿站还得他自己筹建起来,建了一年多弄了个样子出来,前些天来信说,他又要筹建一个学馆,不是教四书五经的那种学馆,单教那边的人说几句汉话,粗略的能写几个汉字也就够了,他那边就没几个人能说一口麻利的汉话;阿迪去年十月去麓川,现在快四月了还没有回来,算算日子半年都过去了,好在他是随军的医士,提刀提剑的事轮不上他,人是平平安安的,我才略放心些;单有一个阿速在我身边,他也忙,前些天忙着晒书,四五天的不着家,我问一回,才知道是病了,歇在那边,不让我知道。我家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排场就不提了,只安安生生的,能过日子就成。”
李家的情况,就是李家的三个孙子,李迅李速李迪还是流放的身份,并且他们都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做着流放之人该干的活儿,一个在穷山恶水当个没人愿意接手的驿丞,一个其实和孝母山那些采药的差役一样的,是分配在医药院,在军中做一个低级的医士,李速身体是三兄弟中最差的,那也是尽心办差,没有懈怠。
李老太太从未忘记,李家是流放在西南的,李家既是这样的身份,就不会大操大办什么七十岁的寿辰。
最后,李老太太笑着脸上满是褶皱,道:“因着祖上的余晖和孙女的福气,众人叫我一声‘老太太’,不过我自己知道,我是个老不死罢了。”
宋太太如坐针毡,僵笑着道:“老太太玩笑了。”
李老太太点点头,却又沉声道:“老而不死,是我的福气,我还想再活上十年呢。”
宋家两口子是另一波说客,被李老太太的冷硬逼退了,这之后,李老太太才让一直坐宋太太边上的宋多福去李斐那里。
宋多福本来就踌躇着,被李老太太的态度弄得更加踌躇不已,她站在门口,看着李斐站在屋里的桌子边,手握着侄女李绮儿的手,在教三岁的侄女写字呢。
李绮儿显然还坐不住,涂鸦了几张纸,小身体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见到宋多福嘻嘻的笑,招手叫宋姑姑。
“行了,你去把手洗干净,然后把衣裳换一换。”
李斐把李绮儿抱下椅子,让画屏带着她出来,宋多福才慢慢的进屋,一身云丝罗衫,在走动起来的时候流动着浮光,显得整个人特别的柔美。
李斐吩咐幽露去厨房取点心,转头朝宋多福笑,瞧着气色,病气已经全消的样子,笑问:“你喝茶,还是要喝杨梅水?”
“喝茶吧。”宋多福忐忑,心绪烦躁。
幽露下去了,李斐请宋多福先在椅子上坐,她一张张的整理好李绮儿写过字的纸,收进抽屉里,再整理好书案,才过来和宋多福坐着说话。
宋多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语气刻板的道:“你病了第一天,襄王殿下就知道,使了一个内侍来家里说这个事,命我来探望你,我想着,你要是假病,就是在躲着他了,你要是真病,也不会想见任何人,所以没立即来,过了这么多天,我想着你也缓过一二来了,就来和你说几句,缦园那一边,襄王殿下……”
宋多福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她实在不能一模一样的转述那个内侍董让说过的话,重新考虑了一番,用自己的话道:“襄王殿下受了伤不能如期回京,这件事情日传四百里,十天就传到京城去了,也就是说这几天京城里,那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皇上陛下,皇后娘娘,柔妃娘娘,这些人都知道你存在了,这些人才是能做主的,我觉得你应该和襄王殿下谈一谈,看他准备怎么安置你。”
就宋多福本来不算愚昧的见识,加上程安国的一番指点,宋多福也知道皇子的婚事是大事,而这样的终身大事,不是赵彦恒自己一言而决,那李斐能得什么位分,真的是需要筹谋一番的。
宋多福的话传到了,李斐听到了,看着宋多福焕然一新的着装,和眉眼之间忧郁的神色,道:“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宋多福似喜且忧,心情复杂,道:“本来以为程公子是依附宗室,经营家业的公子呢,原来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官,王府的仪卫官,王府数千护卫,都是他管着的,程公子的母亲现在还是王府的女官,父亲管着王府的田庄,兄长蒙了恩典在福建当县令,长姐嫁的也是官宦之家……”
程家的出身是不怎么样,但是天家的仆役,也是一门富贵,宋家望尘莫及。
宋多福盯着自己镶了金边的衣袖道:“才知道程公子是谁,我娘就叫了缀锦阁的绣娘来给我做衣裳,要用好料子,裁京中时新的样式,我爹也是的,又带娘和我去金缕坊买首饰,钗簪环佩,成套的首饰买下来,我现在出门必是新衣,首饰也是戴齐了。”
宋多福今天就穿了镶边的云丝罗衫搭着一条团锦碎花长裙,头上插戴着数枝金镶玉的发簪,双手戴着润白色的玉镯子,手指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脖子上一条银链子,嵌着一枚豆荚玉佩。
宋老爷做了很多年的生意,宋太太勤俭持家,宋家是有些积蓄的,不过宋家和李家一样,走低调的路线,平日着装并不显富,可是和那样的程公子在一起,宋家再低调,就要低调到尘埃里的。
宋家是拍马也比不上程家,但是宋家也是银子的,给女儿穿绸着罗,镶金戴玉的生活,是给的起的,宋家这样着意打扮女儿,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斐斐,我知道你怕什么,我也怕。我们许人家,必是与人为妻,不是妻子,再好看的男人,再显赫的家世,我们也不能将就。”宋多福像一个精心打扮的福娃娃,咬着唇儿,道:“我都和程公子说了,你这边,就算是有品级有玉牒侧妃,也是叫起来好听的妾室罢了,你不会答应的,我这边,一个才中了秀才的,都觉得我配不上,他要觉得我配不上他,趁早和我说清楚,别耽误了我。”
虽然宋多福的一席话,没有说到李斐的点子上,但是宋多福为自己,为李斐,能操心的,也只能操心到这份上了,这份心意李斐领了,宋多福有一个意思也表达的很明白,她想躲赵彦恒,也是躲不掉的,过了这些日子,她母亲李月也多方打听了京城中的一些事,赵彦恒的一些事,她是该去和赵彦恒谈一谈了。
李斐既然领情,就在宋家三人离开之后,向李老太太说要去缦园探望赵彦恒的伤势。
当时,焦氏卢氏两位孙媳正在李老太太身边服侍,眉梢之间显出波动的情绪来。
李老太太直起身子,抚摸着李斐单弱的身体,面对着李斐,也是对着两个孙媳妇正色道:“陈太夫人,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说的话带着满嘴口臭,你不要放在心上。当今皇上和李家有血海之仇,此仇报不得,也不能消弭,所以只要当今皇上在世,李家只能困在边陲,甘受困苦,阿迅那三个孩子,在本朝是不能有作为的,他们不能出仕,去侍奉和李家有血海之仇,和他们有杀父之恨的君主。而当今皇上之后,谁能入主大位,现在云山雾罩,谁能看得透彻。襄王殿下对李家来说,是福是祸,尚无定论。”
“我知道。”李斐神色端凝,稳稳的站在那里,衣袂不动。
李老太太巡视着焦氏和卢氏,她们的父兄是做过官的,也算出自官宦之家,现在是下嫁在李家,心里难免急躁了些。
焦氏和卢氏也算懂事了,脸上含着惭愧之色道:“孙媳愚昧,还要老太太时常教诲着。”
李老太太握着李斐的手,李老太太的手已经长满了老年斑,满是摺皱,表皮粗糙,而李斐的手,细如凝脂,滑如绸缎,直如春笋,白如玉石,在大中午刺眼的光线中,李老太太已经看不太清晰李斐的脸,只能细细的抚摸着李斐的手,送了李斐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