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微微泛起了灰光,十几只鸟雀回巢栖息在一株三尺粗的大榕树上,大榕树的两侧,整条街茶馆酒肆林立。宾客络绎不绝。
一纵十余人的健骑缓缓停在望春客栈门前,为首的朱钦率先下马,手掌磨砂了一圈出门之前刚刚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又整了整领子,理了理袖子,收紧腰带,最后按着系在腰胯上的佩剑,迈两步,走得虎虎生威。
赵彦恒和李斐走下马车,都是简装便衣,一般富家公子小姐的打扮而已。朱钦虎口按着剑柄,示意赵彦恒和李斐走在前列。
此时已经申时两刻,此地距南城门二十五里,李氏要了单独的跨院落脚,走过弯曲的数段游廊之后,李斐在跨院门口见到了一个脸熟的仆人魏嫂。
侍卫大半停在客栈外头,只有四人跟在朱钦和赵彦恒的身后,这四人停在跨院门口没有进入,魏嫂笑呵呵的领着李斐进门道:“我们也是刚在客栈落脚,三姑娘请等一等,我去看看回夫人一声。”
见自己的母亲,怎么还要回禀了,李斐心切,跟着魏嫂道:“我也去吧,也好伺候母亲。”
风尘仆仆到了客栈歇脚,基本上就是沐浴更衣然后小息这些事,女儿正好站在旁边搭把手。
魏嫂伫脚道:“本不该拦着姑娘,只是夫人在港口遇到了一个故友,娘家廖氏,夫人和廖夫人这一程子一直在叙旧……”
李斐听得是这个缘故,后退着回了座位,魏嫂入内室回禀,一去就是一刻钟有余,李斐是安安静静的候着,赵彦恒是老神在在的闭着眼,朱钦时不时的往后门看,双手抱拳偶尔压着关节咔咔咔的作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只听一个陌生如黄莺脆亮的声音先传来,道:“姐姐的女儿我是迫不及待的要见见,我在扬州都听说了,姐姐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呢。”
接着是李月的声音,宛转悠扬:“好不好的,那是外头看见的风光,里子内的好歹,且行且看吧。”
一阵空谷幽兰的香气袭来,两位夫人转瞬间从后走到前头来。
莫说朱钦的惊艳,赵彦恒的惊讶,李斐都一眼就看呆了,李月此刻,是女子的着装,李斐是有好多年没看李月着女装了,此刻还是盛装。
着了一件浅蓝色烟笼梅花织锦短袄,下面是一条白色逶迤拖地的长裙,裙裾上绣着一株株绿意盎然的惠草,有一条白色织锦腰带束出了纤纤如少女的细腰,然后双臂缠着一条长长的紫貂皮毛做了披帛。乌黑的秀发绾成高鬟凌云髻,插戴着一套梅花白玉首饰,淡雅清新。
李斐以往着男装,那是把言行举止都装上的,走路脚步迈得大些,看人眼神凌厉,说话高声爽朗,除了一张脸太过女气掩饰不了,其他都是男人的做派,豪迈潇洒,如今着了女装,就恢复了妇人的情态,迈著莲步,双手挽着披帛轻微的抬着,十指细如葱白,点了梅花妆,扫了柳叶眉,面容艳丽无匹,一双桃花眼饱含了成熟的妩媚风情。
李月和朱钦相对而视,完全没有逃避或是扭捏的情态,眼落在朱钦刀削斧凿般的容颜上和鹰视虎伏的仪态上,颔首笑道:“朱国公是越发威严威武了!”
说话视线就转到一身普通玄色锦袍的赵彦恒身上,执起廖夫人的手道:“这是襄王殿下。”
廖夫人身穿一件白色茉莉长袄,下面是一条八幅裙,裙幅褶褶,坠以银丝流苏,头上梳着规规矩矩的圆髻,插着四支羊脂白玉莲花簪,耳朵上一对蜜蜡银环子,双手一对羊脂白玉镯子。她明显要比李月年轻一些,只是衣着上比李月老成许多,而容貌上,廖夫人自有妍丽之处,寐含春水脸如凝脂,是一位很有风情的妇人,仪态也是雍容娴雅,朝赵彦恒下拜。
赵彦恒虚扶道:“两位夫人不必多礼。”
廖夫人站直了身子,低垂着眸朝朱钦招呼:“国公爷。”
朱钦听着音儿,才把目光从李月身上收回来,落在廖夫人身上,朱钦寻摸了一回,才记起来,道:“是廖二妹妹,这是有十几年不见了,这些年可还好?”
廖夫人的父亲廖老爷没有儿子,廖老爷又已经故去很多年了,廖家就剩下两姐妹,一北一南的远嫁了,所以朱钦才这样问道。
廖夫人哀哀一叹,道:“夫家待我很好,只是好景不长,先夫早去,不过我育有一子,这些年抚养孩儿,日子倒是过得富足。”
也就是说,廖夫人现在是个寡妇。
长辈们都续过旧了,李月才示意李斐道:“这是顾二姨。”
李斐忙要拜见,廖夫人双手托起李斐,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廖夫人的娘家和夫家是有点头来,但是廖夫人的丈夫生前身子不好,只是个举人,没有做过官,廖夫人现在只是一个守寡的民妇而已,不受李斐晚辈之礼
两边僵持着,李斐让李月拿主意,李月点个头,道:“如此便罢了。”
廖夫人细瞧了李斐几眼,含笑着道:“我先回避,再不在搅扰了。”
李月把廖夫人送至门口,廖夫人往对面的屋子去了,她和李月住在同一个跨院,如此一来,李月转头的时候已经冷下了脸色,冲着朱钦道:“国公爷,我和女儿许久不见了,可有很多话要说,今日着实不方便,你也回避吧。”
本来一个跨院住朱钦赵彦恒都够的,但是李月请了廖夫人一个寡妇来住,就是完全不欢迎朱钦的意思。
“我在前面……”赵彦恒陪着李斐过来,就是为了缓解李斐夹在她父母中间的尴尬,这种时候先善解人意的往外走,朱钦脚黏住了,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李斐已经把脸转过去了,拉着李斐往内室里去。
十七年不见了,李月存在朱钦脑海中的样子已经和今天有些不一样了,岁月无情,少女娇嫩是退掉了,四周的锋芒也被磨去了很多,这不是说李月失了光彩,现在李月的光彩不是浮于表面的,止在皮囊的,是穿肌透骨,在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彩。失了丈夫,从宣国公府出来,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不说她的父亲是谁,不说她的丈夫是谁,如今的李月就是李月,她可以像男人一样的在外闯荡,退回家来,她还保存了女性的柔软,一举一动是沧桑过后,峻峭的,重叠的,突兀的,由此更加耐人寻味的嶙峋之美。
“娘,你这样打扮起来可真好看。”
李斐手摸着李月缠在臂上柔软的披帛,忍不住赞叹一句,刚才可是把朱钦看住了,说得精准一点,朱钦都迷住了,当然迷住朱钦不是李月的本意,只是十七年不曾相见了,李月不能在前夫面前失了场子。
不过李月在着了女装之后,好像把女人天生的柔软释放出来了,这会儿背对着人,李月依然是放柔了身段,显出妇人的温和来:“你在那府里,许氏可有看你不顺眼,可有为难你?”
李斐狡黠的眨了眨眼睛,道:“看我不顺眼是有的,真正使招要为难我确是没有,两边几乎是独门独户的住着,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一个大活人放在她的面前,她是得了蔡氏的几分真传,倒是个能忍的。”李月遗憾的笑谈道,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就说道要紧的正事上来:“现在内府给你预备的嫁妆,是个什么章程。”
皇家娶媳妇纳妾,那种底气非第二家可以比拟,女方的嫁妆都是皇家拨下银子置办一套,正妃侧妃姬妾都有个定例,合着身份单独抬出来已经不失体面了,有的人家就是看重嫁妆和聘礼这两笔钱,使劲的往皇家塞女儿。当然,有些根基的人家不图这点银子,皇家办了一套来,娘家还有另添的。
李斐含着笑说道:“这些事情不用我们操心了,他说他会盯紧的。”奴才们办事最会油奸耍滑,尤其是皇家的奴才。
提到赵彦恒,李月只是嗯一声,如她自己所言,要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取走的人,都是为了女儿多加包容,真心绝没有欢喜。
“娘,不要尽说我,说说广西的事。”李斐挽着李月的手道:“娘这半年来在那里可遇着了凶险?”
“也还好,我在那一片来回走了多趟,认识不少中人,经纪,各地方上的码头,不过是占着脸熟面善,说几句话而已。”真实的情况绝对不是那么简单,李月敷衍了几句,显然是不愿意细说,转而道:“你和我说说,现在皇上皇后及淑妃这些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
李斐双眼朝上翻,说道:“皇上当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好的,皇后娘娘是个重规矩的,只要我规矩不错,就是和和气气的,淑妃娘娘是个护短的,但是真要说她见了我有多少欢喜,却也没有。”
李斐在正月初六的时候进过宫了,这三位同时面见。
皇家在日常的生活里也和寻常人家有差不多的地方,李月是做过媳妇的,是过来人,交头和李斐低声道:“皇上以后见得少,他真要挑剔你,有的是法子在暗中窥测你,迎面还是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居多,你可别指望她们太多,只要她们不过多的干涉襄王府的内事,就是待你好的了……”
正说着提及话,魏嫂小碎布的跑过来道:“夫人,院门口国公爷和宋爷像犄角一样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