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预料到的月事如期而至,李斐穿着薄如蝉翼的中衣轻轻的起床,外头值夜的幽露也披着长衫起来了,伺候着李斐换过衣裤,喝了一盅温温的当归益母草茶,幽露拿着一条青色的薄毡子,不知道该不该去铺床。
赵彦恒盖着一角被子,背对着人睡在了床里侧。
李斐拿过来这条她用惯的薄毡子,平铺在床的中间,然后平躺在床上。三更半夜有些凉意,一条大红色吉祥如意的锦缎被褥从脚盖到胸口。赵彦恒的手臂横了过来,搁在李斐的肩膀上,他在李斐起床的时候就醒来了,闭着眼睛问:“你难受吗?”
李斐不太想回答这种问题,不过赵彦恒纡尊降贵的连这种事情都在关心,李斐忍着羞耻之意道:“还行,我也没什么难受的,就是水漫金山,漫得多了些。”
赵彦恒嗯了一声,稍微靠过来了一些,窝在李斐的肩窝上,李斐直挺挺的躺着。
真到两个人睡着了,这个姿势也维持不住,改成赵彦恒仰躺着,李斐侧躺着,睡着了就没个注意。李斐像蚕茧一样在被褥里蠕动了一番,叫赵彦恒先起床出去。
赵彦恒只穿了褶裤,从李斐身上跨过去了,先在净室冲了个澡,隔着一个乌木雕葫芦藤蔓屏风,内侍们捧着衣物冠带。
李斐最贴身的事情都是幽露在负责,槐蕊在整理被褥,司香捧着银云纹鋬耳匝。
董让大清早就过来了,隔着屏风给李斐请了个安,靠近赵彦恒低声道:“殿下,昨天晚上娘娘请了太医……”
李斐正在梳头,感觉到屏风那一边静寂了下来,旋即赵彦恒走了过来,急切的道:“母妃病了,父皇传了话下来,让我们过去看看。”
李斐一惊,转过头来对上赵彦恒担忧的眼睛,立即就叫丫鬟们取进宫的衣裳,很快的说道:“我马上就好。”
赵彦恒双手搭在李斐的肩上,说是急切又有那么一点从容,道:“我去宣德堂等你,你今天身子也不好,挑个侍女吧。”
李斐在镜中看到赵彦恒轻拍着她的肩,眼角眉梢沉静,平静,又纯净,他身形笔直的站着,除了坦然的之外,再也观察不到别的情绪。
在屋里的丫鬟们,幽露,槐蕊司香,还有刚取来衣冠的阿芳阿菊,都顿了一下。她们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崇拜,那么能陪在李斐左右进入帝王的后宫,就是一种荣耀了。
李斐坐在楠木矮靠背扶手椅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着实思量了一番。宫禁森严,之前进宫向皇后淑妃请安,都是她一个人进的,若能携带侍女,当然是一种体面,方佩仪进宫的时候,身边就有一个侍女,是皇后赏下来的人。
手握着羊角玉梳,李斐把她身边的人想了一圈。阿芳阿菊是半路出家的丫鬟,画屏年小,幽露已经担了许多事,槐蕊司香,从宣国公府带出来,规矩见识都是有的,应该能抬举得起来。再细择一下,槐蕊比司香生得差了些,性子更持重些。
“叫槐蕊跟着吧。”赵彦恒已经走了出去,李斐对董让道。
屋里所有人都对槐蕊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尤其是司香,她原来想王妃这些丫鬟,再越不过幽露去,若是幽露不去,怎么就轮到了槐蕊?她好想去,不是去领略皇家的威仪,她想见淑妃娘娘,这是王爷的生母……
槐蕊自己也愣了一愣,今天挑了她,那么往后进宫也会是她跟着去的。这么一个巧宗儿给了她?
马上就要进宫了,董让立刻把槐蕊请了出去,进宫穿什么带什么,宫里怎么个规矩,董让原是随赵彦恒分府出来的,总有些可以指点的地方。
宝红帐饰金螭绣带黑漆双驾马车驰过西元门,绕着北望山前往西苑,李斐记得上回她走这条路,是淑妃生太和公主难产,幸得母女平安。
赵彦恒被李斐盯着看了一会儿,握住了李斐的手,道:“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母妃是忧思恐惧才起的毛病。”
李斐轻声说道:“是现在储君的私议,搅扰了母妃的心神?”
皇上跌倒伤了右肩,已经快二十天了,伤势恢复得怎么样,皇帝的脉案是绝密的绝密,没人知道。大家只看得见皇上在五月底就移驾到西苑,原来五日一次的朝会已经停了三次,奏折经由内阁票拟送到西苑御批,批是批下来了,今天的字迹和昨天的字迹不一样,几乎不见皇上的字迹。
皇上的御笔握在别上的手里,景王?襄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司礼监秉笔太监何进?不管是谁写的,就算是皇上口述由他们代写,这算怎么一回事?宦官干政?藩王涉政?
帝王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士大夫的心中,不管是宦官,还是藩王,都没有权利干涉中枢政事。
藩王力效藩国,他只能管一域而不能管一局,所以目前来说,景王和襄王都遭到了士大夫的排斥,若是想要名正言顺,藩王可以再进一步,成为储君。
做了储君,对皇上是子,对臣民是君。做了储君,就有监国的权利,从而名正言顺的代替皇上处理日常的政务。
所以当下复议储君的呼声甚嚣尘上,如果景王借着这股呼声坐上了储君,兄弟之间也把君臣的名分定死了,对赵彦恒来说,是大大不利的,皇上已经五十六岁了,身体也不大好,叫景王坐上了储君,赵彦恒的机会就几乎渺茫了。
所以淑妃娘娘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这种氛围下,淑妃一个撑不住也是有的,因为当下心里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赵彦恒目不转睛的和李斐对视,尽量平静的说道:“你也在忧思恐惧吗?如我的母妃一般。”
李斐低俯下身来,双手握着赵彦恒的双手,头枕着赵彦恒的膝盖上。明媚的阳光穿过半透的珠帘洒在李斐的后背,弥散出轻盈而柔和的微光。
赵彦恒扶着李斐头上的累丝五凤大金钗,道:“父皇会在六哥和我之间选一个继承帝位。父皇的心思,早早的,六哥知道,我也知道。自古被纳入储君考虑而最后不能成为储君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是心胸的问题。”李斐犀利的回答。
赵彦恒笑了笑,道:“翻看史书,那些帝王们在龙椅上坐久了,心胸就变小了。”
“您的心胸似海!”李斐转过脸恭维着赵彦恒。
赵彦恒幽深的眼眸染起笑意,光华流转。
李斐伸出手触摸到赵彦恒的脸,她的嘴角也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道:“我在西南边陲生活了十余年,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一个想过点小日子的小女儿而已,我曾经一度沉迷在那种小业小家,觉得那样过了一辈子,也是了无遗憾的一辈子。所以事若不成,我们守望相助,我会陪着你的,在襄阳,或是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忧思恐惧?李斐当然也会忧思恐惧,不过李斐的心性至少比淑妃坚韧一些,她从下仰望着赵彦恒,水润的眼眸凝聚出锐芒,峻声道:“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您的心胸就算小了些,也应该比景王大了许多。”
董让坐在车辕上,听到了赵彦恒爽朗的轻笑声。
到了西苑的乾明门,赵彦恒和李斐下车步行前往淑妃暂居的清馥殿,董让和槐蕊跟在身后,有宫人早一步去禀告,程嬷嬷站在殿外候着赵彦恒。
程嬷嬷原来是赵彦恒的奶娘,赵彦恒就藩之后,她也同去襄阳,直到去年淑妃有娠,她再入宫禁,就一直待在淑妃的身边了,所以赵彦恒对程嬷嬷很是尊敬,低声问:“嬷嬷,母妃这会儿怎么样?”
程嬷嬷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媳都是有些严板的,对着赵彦恒分外的柔和,道:“刚刚睡了一会儿,也是睡不安稳,在里头盼着殿下呢。”
淑妃坐在鸡翅木六开光宝座上,穿戴素净,烟柳色兰草纹长衫,月牙白凤尾长裙,挽了一个高髻戴着一根红玉竹节长钗,要说病中容颜有多么憔悴是没有的,只是脂粉不施,脸色苍白了点儿,浓丽的容色显出平日没有的恬淡。
“老七!”
淑妃十四岁就把赵彦恒生下来了,母亲还很年轻美貌,儿子已经长得像山岳一样。淑妃对面赵彦恒,不是那种强势的可以把儿子笼罩住母亲,而是那种对儿子有着深深依赖的母亲。所以淑妃一说话就显出脆弱的样子来,伸手让赵彦恒靠近来。
至于赵彦恒身边的李斐,淑妃只想见儿子,没想见儿媳妇,不过李斐有这个孝心,淑妃也叫宫人看座。
李斐坐着鸡翅木藤心圆墩,赵彦恒坐在淑妃的身旁,特别温和的道:“让您担心了。”
母子两个在筹谋着什么,担心着什么。淑妃见到儿子就是见到了主心骨,温笑了起来道:“一路过来热吧,先喝点银耳汤。”
宫人已经端了冰镇着的银耳枸杞汤,用三月陶柳的粉彩茶碗盛着,先敬给赵彦恒,再敬给李斐。
刚刚从冰块上拿起来的银耳汤冒着冷气,赵彦恒接在手里道:“给王妃拿一盏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