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坐了那一辆油布平顶马车,吱吱呀呀的出了香河县,程安国慢慢的跟了一段路,在一个岔路口分别,一个往西,一个往北。
或许是怀孕的女人太过敏感,从做姑娘到做妻子,就那么几天,她新娘子的娇羞还没有退却,就和丈夫久别;现在又要做母亲了,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她自觉连妻子都没有做好,就要赶鸭子上架的做母亲了。原来是一个人的等待和守望,现在把孩子的那一份也累加上了,替孩子想念渐渐远去的父亲,一层加一层的想念,伤感的宋多福想落下眼泪。
瞧着宋多福寥落的样子,李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拆散一对新婚夫妻的人,是她的丈夫。
宋多福吃了几颗酸葡萄,兀自疏散开来,自念自语,道:“想想一个男人,只会守着妻子和孩子过日子的,一步不离,也不会是什么好男人。”
“这样想就对了。”李斐附和道。
宋多福也说一句官话,道:“他只要把差事办好了,不辜负了殿下的抬爱之意,我在家里也是开怀的。”宋多福以前听书听多了,知道一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西南,道路十八弯,天气又像孩子,说变就变,押运粮草一直是件很辛苦的差事。西北怎么样,地理风俗,宋多福就不太知道了,反正不容易就是了。
“差事上,你不要太操心。”要是多福没有孩子,李斐是不想多说,可是让一个孕妇忧虑不好,李斐轻声絮道:“父亲早年在那段路上剿过匪,清平伯府的根基就在西北,明面上不显出来,暗地里总有关照。”
“那就好。”宋多福略放心,也不想知道太多。
一辆不起眼的平顶小驴车前后脚的功夫也进了京城,停在长兴侯府的后角门。
角门!
去年有资格从宣国公府的正门进去,今年一座侯府,只能角门入内。
一只青底□□的绣鞋踏地,许敏脸上围了一方素帕,就更加把一双眼睛的好衬了出来,那是一双春雾含情的眼睛。接人的两个仆妇看得都一惊诧,把许敏主仆三人引到垂花门停了停,内院凝碧领了两个小丫鬟走出来,两拨人也不多话,凝碧扶了许敏的手走了一段路,蚊声道:“许姑娘体谅,现在姑娘也不是做姑娘的时候了。”
当然要体谅,连表姑娘都不能叫了,只能叫许姑娘。许氏打量凝碧,见凝碧穿着妆花褙子,挽了一个妇人的发髻,这是收用了的通房打扮,许敏不由关切的问道:“范大爷对表姐还好吗?”
这话就让凝碧苦笑了,她服侍了朱妙华十年了,依她看,大爷对姑娘是不错了,倒是姑娘,有时候不能支应,尤其在床笫上头……大爷血气方刚,姑娘是应对不过去了,才把她抬起来。
“大爷待奶奶是很好的。”凝碧是个老老实实的通房,轻快的道:“就是侯府规矩多,人口也多,总有人盯着奶奶的举止,抬举了奴婢,也让别人看看奶奶的贤惠大气。”
这也确实是一个理由,朱妙华进门之后把范慎原先服侍的两个通房发嫁了,再把自己的丫鬟抬举起来,能少一些闲话。
前方莺莺燕燕的,也是不巧了,二房的三位姑娘,二姑娘范之玫,五姑娘范之琳,和九姑娘范之珍经过。
范之玫的眼尖,远远就看见了凝碧带了人来。在垂花门许敏已经揭了素帕,远观如雾里看花,近观如雨打花娇,范之玫自己只是中人之资,见到一个美人先妒了她一身好皮囊,却偏笑道:“凝碧,这位姑娘是谁?”
凝碧正要回答,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范之玫身后传过来。
“她是我母家的表妹。”朱妙华快步走过来,本在恼火的脸色放下来,对许敏释放出笑意,做给范之玫看。
许敏亦做出姐妹情深的样子,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道:“表姐。”
“姓许?”范之玫眼睛都睁大了,用嘀咕的语气,但是保证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说话道:“姓许的姑娘来侯府做什么?”
朱妙华并不和范之玖说话,牵了许氏就走。走的方向不对,原来凝碧是领着许敏拜见侯夫人,现在朱妙华直接带了许敏回了自己的院子。范之玫留在原地,脸色青白,一甩袖子返身到了她母亲范二夫人的面前,就嚷嚷道:“娘,你知不知道……大嫂做的是什么事,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一个被废黜的母亲?”
范二夫人诶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朱氏是怎么想的,或许昔年她们姐妹感情好吧。”
范之玫总想用许氏的不堪去辖制朱妙华,让朱妙华敬着她,捧着她,用实际的好东西来讨好她,朱妙华有一笔丰厚的嫁妆,首饰也好,缎子也好,摆件也好,范之玫想着能刮一样就刮一样下来,可是,她从朱妙华手里得了一对金双螭捧花纹簪和一个剔红漆雕花卉小圆盒之后,就再也得不到好东西了。
“许家的姑娘是来了就走,还是要在侯府长住下来啊?”范之玫转着眼珠子道。
范二夫人道:“暂且住着吧,才来第一日,我也不知道。”
范之玫跺跺脚,撒娇道:“娘,我不要府里住个许家人,算什么事?用范家的银子养许家人。”
“你也太小家子气了。”范二夫人终于对女儿有了一点不满,不过范之玫的这点小家子气也是遗传她的,她轻描淡写的指责一句,已经叨叨的道:“不用你操这份心。今早朱氏想让她这表妹来拜见大嫂,大嫂也是推托掉了,说日后再相见。大嫂就说了那么几个字,也不问朱氏怎么安排她。你也知道府里的规矩,朱氏现在又不管家,大嫂不额外的发话,许姑娘就是随朱氏住着,用着她的分例,若有不够的,只能拿自个儿嫁妆银子贴补,不额外多饶公中的银子。”
范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没那么冤大头用一个姑娘的分例养着许家的人。不过朱妙华也是财大气粗,不介意用自己的嫁妆银子养表妹。
就是这一点才叫范之玫气不过又眼红。她的亲事议得八|九不离十了,她的嫁妆,满破花上一万五千两就把她嫁出去了,这笔银子很多吗?总得置办一点铺子田亩这样的恒产,打首饰,做衣裳,置办几件精致的摆设,还得留下压箱底的银子。而朱妙华的嫁妆,光压箱底的银子就是她全部的嫁妆。
人比人气死人,她也不是不要脸,而是她知道,脸没有银子实在。女子出嫁那一回,她的嫁妆,就是娘家允许让她带走的,属于她个人的全部财产,将来日子过得好不好,手里的银子太重要了,所以她才数次不要脸的向朱妙华要东西。
一对金双螭捧花纹簪,光金子就二两重,
小小一个剔红漆雕花卉小圆盒,做工精湛,少说值二十两银子。
这些都是她的银子!
一进府就充斥着冷遇,许敏看到了范之玫眼里的不善,自恼的和朱妙华说话道:“表姐,是我让你,竟然受着小姑子的气。”
“我虽然落魄了,还不至于受她的闲气!”
朱妙华又不是傻,她的手头是散漫了点,不在乎些许财产,也不会忍气吞生的由范之玖一口一口的咬下去。
“那侯夫人呢?”许敏忐忑的说道:“是不是姑姑……”
朱妙华抿着嘴,傲着头。这一世她有一个被废黜的母亲,范之玖之流都敢一次一次的讽刺她,她母家的姓氏在侯府成了忌讳,有什么好忌讳了,她的母亲永远姓许,这不曾因为许氏的废黜而抹去。
别人以为她羞于启齿?曾经一段时间她确实也是龟缩了起来,不想让别人提起她的母亲,因为她怕母亲离去之前,怨恨她的眼神。可是过去那么久了,她曾经以为的,她软弱的母亲,是怨恨着她,可是她也承担了一切不曾出卖她。
她母家的姓氏不可改变,她想缩起来,总有那么几个人在提醒她,她避无可避,那就大大方方摊在台面上来好了。
“母亲怎么了,她已经把代价付出来了。”心口沉闷的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道:“我是我,你是你,母亲犯下的过错,和你我无关。”
许敏一声不吭,许氏犯下的过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既没参与,也不知情。准确来说,他们许家现在连许氏被废黜的理由都不服,说是犯了七出之一的窃盗,窃盗了太夫人的钱财。那位老太太死了,许氏就可以做掌家的夫人了,那些钱财,不是理所应当的,都是她姑姑的?
怎么就废了。
噩耗传到许家,许家也是奔走过的,请动许氏宗族和宣国公府辨一辨这道理。
一张圣旨压在头顶上,宗族也是不能抗衡,这事不了了之。
朱妙华忽而回头,眼神锐利的道:“你忘记他了吗?”
他是谁?许敏的眼前浮现那个平庸的女人伴在他的身边,他们紧紧的挨着,画面多么违和,可是她的驴车,慢慢的从他面前经过,他毫无所觉。
“我已经愚蠢了一次,这也够了!”许敏强迫自己淡忘掉一切,淡淡道:“我不会再想念她,便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