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和陈介琪无甚相处,因着继父年轻,遇见了还得避嫌,这会儿陈介琪的形象在李斐的心里全面崩塌。
一个人的来历是假的,那么早先说出去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先前说的丧父丧母,无妻无子,可有诓骗?
陈介琪丧父丧母,无妻无子。这个情况赵彦恒倒能确定是真真的,但是李斐的容颜凝结出了一层冰霜,赵彦恒连出声给陈介琪作保也不敢,只能一趟一趟的过去质问陈介琪,再把话传回来。
李斐把赵彦恒当陀螺使,使唤得团团转。
赵彦恒就越发老实了,还依命找了一张南边的舆图来,铺在李斐面前。
不用赵彦恒阐释,李斐在西南长大的,李斐看得懂局势。
阿瑜陀耶的西北,正北,东北,一半的疆域被朝廷分封的三宣六慰环绕。三宣六慰,南甸宣抚司,干崖宣抚司,陇川宣抚司,车里宣慰司、缅甸军民宣慰使司,木邦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孟养宣慰司,老挝宣慰司,这一大片的地方,在经济上要承担朝廷的征役差发和贡赋,在军事上要接受朝廷的节制,地方上的官吏经过朝廷的任免,由当地部族或政权的首领世袭,内部自治。
理想的状态是如上述所言,但是这一片地方,地域复杂,百姓复杂,朝廷无法做到有效的直接统治。差役征发不了,贡赋收缴不上来,军队不受约束时常作乱,当地部族混战,政权更迭。所以朝廷让立有战功的郭氏家族坐镇昆明,主要就是盯着这一片三宣六慰。
粗糙简单一点的理解,三宣六慰是国中之国,近十余年来,朝廷也只是勉强控制着这一片错综复杂的地区。
勉强控制吧,来来回回像拉锯战似的,好歹有一根线提着,是控制着的,控制过的,三宣六慰再往南,就是阿瑜陀耶这一片,就和朝廷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阿瑜陀耶的东部边界,有一小块地方和狭长的安南交界。安南如今是朝廷的附属国,称臣纳贡,就这么环绕了大半圈,阿瑜陀耶没向朝廷称臣,没向朝廷纳贡。仅仅是国土疆域大小的区别,阿瑜陀耶是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国家。
李斐俯身看着舆图,摒弃一家的私人恩怨,道:“一国的王储,越境入广西做了山贼,他是要干什么?”
赵彦恒一本正经的道:“我朝地大而物博,阿瑜陀耶却是小国而物资匮乏。这些年朝廷严禁海防,关闭榷场……”
李斐懊恼得不行,她当然知道陈介琪来广西干什么。我朝地大物博,可以不与外界贸易,自给自足,但是南洋诸国,一个个弹丸小国,他们做不到,所以阳关大道走不通,就走羊肠小道。这和倒卖私盐是一个性质,只是陈介琪绝不仅仅是倒卖私盐那么简单而已。
倒卖私盐是个什么罪?她的母亲不仅被人骗婚,还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李斐忽得抬头,有几分古怪的看着赵彦恒,道:“陈介琪的真实身份要是被他人知晓,我娘麻烦了,襄王殿下也会授人以柄……”
赵彦恒现在的表现,未免淡定了点。
当然,另有好处就另当别论了,比如上回景王主持了捐监,就是出卖国子监生,把里子面子都赚到了。赵彦恒小心仔细的运作这件事,也能赚到里子面子。
赵彦恒已经装了半天的怂,但是他装得再怂,陈介琪这个人对赵彦恒来说有利可图,有些怀疑落在了赵彦恒身上,就洗刷不掉了。不然陈介琪为什么直奔到襄王府来,总不会是老丈人和女婿感情好,一个不好,陈介琪就是自投罗网了。
赵彦恒的心智无人可比,他做了内贼,心也不虚。他能冲李斐坦然的笑笑,然后搂了李斐坐下,冷肃道:“我记得你哪天说过,一任首辅宰相,有一任首辅宰相执政的风格。那么我今天也对你说,一代帝王,也有一代帝王掌权的风格。皇祖父驾崩之际,对父皇最大的期许,是让他做一个守成之君,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父皇为政近三十年……”
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舆图上安南的位置,仁宗一朝三度征战,而纳入版图,建立了布政司直接统治的安南,就是被赵彦恒的父皇丟出去了。本朝最鼎盛的时候,东西疆域一万两千里,南北疆域一万一千二百里,那真真是万里河山,现在是元祐二十七年,南边没了安南,西北龟缩在嘉峪关,东北渐失辽河套地区。
赵彦恒缩回了手指,看着万里河山,像看着自家的后花园,祈盼着它欣欣向荣:“我不想评价父皇的功过,一年,十年,百年,帝王的功过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评价的。秦始皇是暴君吗?隋炀帝是昏君吗?秦一统天下,二世而绝,汉随秦制,六百年国祚。隋二世而亡,成就李唐百年盛世。而我想继承父皇的一切,运用所有的一切开创自己的赫赫伟业,这其中,必然有一些是和父皇的主张相互背离的,比如现在严苛的海禁,比如和南洋诸国朝贡的贸易,这些局面,我想在我继位之后有所改变。”
李斐的视线凝结在充满雄心壮志的赵彦恒脸上,那一刻赵彦恒胸中的抱负感染了李斐,李斐被赵彦恒的魅力深深吸引,她不自觉放松了追究之心,道:“那你自个儿小心点吧,也叫他小心点。”
当今皇上还好好的活着呢。可不会允许我朝的藩王和外邦的君主有直接的联系。
赵彦恒顺畅的呼出一口气,匆忙的扫了李斐一眼,又快速的低下。
陈介琪再三恳求过的美言,赵彦恒算是‘美言’了。从陈介琪和李月成婚之后,婚约一旦达成,上山容易下山难,背后的利益连在了一起,又怎么能分离得清清楚楚!
李斐深知其中的厉害,被赵彦恒迷惑住也就那么一下。体贴了一句,李斐的愤怒骤然而起。李斐本人也是拍案而起了,道:“好卑鄙!”
赵彦恒轻松了没有一瞬,又得紧上弦,小心翼翼的拉扯了李斐一下,吞吞吐吐道:“也还……好吧。现在这个情况,不算他入赘,算两国联姻?”
李斐挥了一下衣袖,转过头来怒目而视,视着赵彦恒。
赵彦恒咯噔一下,赶紧改了一套说辞,真是恬不知耻,道:“当然,我朝泱泱大国,阿瑜陀耶是未开化的小国。岳母大人得算下嫁,陈介琪怎么算都是入赘了。”
“赵彦恒!”好像是第一次吧,李斐对着赵彦恒指名道姓的怒骂。
赵彦恒挺了挺背脊,尽量忽视掉那三个字暗含的怒火,默默注视过去,唇角牵起一丝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准打人的哦!
就算微笑是僵硬的,赵彦恒也要保持微笑。
果然李斐‘打’是打不下去了,这么厚的脸皮,李斐无处下手,只能眼不见为净,拂袖离去。
李斐还要再回李家,把陈介琪这个大麻烦和李月转述。利益一旦纠葛在一起,要甩起来好麻烦!
赵彦恒立即起身,打算紧跟过去。劝和不劝离,有些话他想着,他是有必要说一下的。
“你站住!”李斐折返了过来,趁机和赵彦恒动起了手来,发泄搬的狠狠推了一把赵彦恒,大声道:“你想怎么样?你们想什么样!”
这个你们,显然是赵彦恒和陈介琪,赵彦恒刚才把秦汉隋唐扯出来,也掩盖不了他们不知道何时勾搭成一伙儿的本质。
李斐的力气根本不能撼动赵彦恒,不过赵彦恒还是后退了好几步,才染着愧疚的神色,关切的道:“我是不想你为难,往后该怎么着,我来和岳母大人说。”
李月和陈介琪的婚事,当初动静闹得多大,那是直达天听,皇上过问了多次的,才几个月的功夫过不下去了,这话还真不好说。
“不要你管。”李斐确信赵彦恒眼神中的关切是真心实意的,但是那么一点温情阻止不了李斐此刻愤怒的心情,李斐脸上的火苗转化成冰霜,李斐沉默了片刻,深呼一口气道:“我们娘俩儿会想清楚的,不需要你管。”
一句话带着无限的怅惘,李斐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出了襄王府才拐一道弯,马夫吁声制住了马车,李斐和乐曦相遇。
乐曦身后背着蒋家精制的海图,这是刚刚见了李月,取回这张贵重的海图送还蒋家,不过乐曦先背着海图来襄王府,显然是有更加重要的话要和李斐先说。
李斐想着乐曦李姜夫妇还不知道前因后果,他们都不能知道,由此平添了三分落寞,李斐道:“姐夫,咱们之间就不说谢了,这阵子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母亲。”
乐曦缓缓的靠近,清逸的身姿略显单弱,就站在车壁旁和李斐玩笑:“我也不问姑姑和小姑夫怎么了,反正不是小姑夫的错,也是小姑夫的错就对了。我手无缚鸡之力是打不过他,泻药什么的总有几贴,有的是整治人的法子。”
乐曦是个很有医德的大夫,李斐忽而倍觉心酸,也打趣道:“姐夫先准备着,我改明儿就悄悄来取药。”
还能开出玩笑来,就有的商量。乐曦这样以为,就紧贴着车壁,带几分难为情的苦笑道:“不过能不动手就尽量别动手了,看在孩子的份上。”
李斐怔得都不能理解后半句话的意思。
乐曦蚊声道:“我琢磨了一天,想着还是该来打声招呼:姑姑有孕在身,已经两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