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是很容易被打乱的。

当林佳卿在校门口四下张望着，打算顺应习惯招手拦部计程车时，突然想到了目前自己空瘪的钱包。

家还是要回的，就是不能搭车去火车站了。

皱了皱眉头，林佳卿开始找起公交车站。

时间过得太久远，林佳卿早已想不起来自己母校门口的公交站牌立在哪个劳什子的角落，找了半天站牌的影儿也没有发现。

正是夏日午后，林佳卿凭借着一身得天独厚的脂肪闷出了一身淋漓热汗，活生生一个水里捞出来的胖子。

路过一个玻璃橱窗时林佳卿不小心瞥了一眼，一张挤囔囔的满月脸上耷拉着几缕湿挂面似的刘海儿，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真是我丑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啊，林佳卿心想。

迅速撇过头去，原本出奇平静的心境笼罩上了一层阴翳。

活了近四十年，连死亡也见识过了，但仍旧无法对着自己的长相心安理得——她总是止不住地会想起董微阳在越洋电话那头吐露出的轻慢与讥嘲：“林佳卿你真以为除了钱我还能图你点别的吗？除了钱你还有啥啊？”

那把好听的声线说着甜言蜜语的时候像掺了糖浆，又在出口伤人时宛如涂抹了腥甜□□的尖刀。

那通电话对面的林佳卿的世界，用天塌地陷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在好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听见尖厉而不间断的耳鸣，像是雪白的噪点一片片的叠加最后变成了一片刺目而空前膨胀的白光，从内部扯碎了她的生活。

一切鲜血淋漓的摊开来，林佳卿才恍惚间发现自己究竟自欺欺人的过了多久——结果白白活了近四十年也还是个无用的大人，轻而易举就能被击垮。

眼皮和脸颊渐渐被阳光晒的发红发烫，她摇摇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重新砌好那面行将坍毁的堤坝。

如同海啸般的绝望痛苦还被困在另一边，虽然摇摇欲坠的高悬于天际，时刻准备着溃决而下，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安全的。

虽然活在黑压压的阴影之下，但还仍未被吞噬殆尽。

林佳卿打起精神来继续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逛。

他们学校不在市中心，现在又是工作上课的点儿，大马路上除了零星飞驰而过的车辆就是形单影只的她自己。

往前走了好一截儿，终于有了个穿校服的男孩儿出现在视野里，看那架势多半也是逃课出来的，百无聊赖的蹲在马路牙子上，揪着自己的几缕头发，时不时还要撅起下嘴唇吹两口气翻着眼睛看飞起来头发丝儿。

已然热汗腾腾的林佳卿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这个细瘦佝成一团的身影一瞬间在她眼中直接抽象成了“公交车站台”以及“活路标”。

林佳卿快走几步，离近了，发现除了百无聊赖，这个大下午蹲在马路牙子上的“路标”周身还辐散出了一种“没有考好不想回家人生已经毫无希望了”的丧失气场。

这种每一个中国学生都会经历的心路历程和幼稚的绝望在此时此刻的林佳卿看来到颇有几分可笑又迷人的天真；转而观照自身，便琢磨出了一种苍老而心酸的况味。

她走过去拍拍男孩儿的肩膀，摆出一个即便汗淋淋仍旧竭力友善的微笑：“同学，你知道这最近的公交车站要怎么走吗？”

少年抬起脑袋来，露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长得倒是很好看，鼻梁高眼窝深，唇红齿白的，就是嘴角耷拉得了无生机，一双黑眼睛连带着一圈睫毛也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白泛着的少许血丝，透着垂头丧气的颓败。

一扭头便见着陡然冒出来如此庞然一个人物，他显然骇了一下向上一窜，只晃晃悠悠踩了一半的马路牙子险些没蹬稳。他用手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么？”

“对啊。你知道么？”林佳卿保持着微笑，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泛起的一丝丝疑惑，越看他便越发现这小孩儿很好看，但问题是他不止好看，还看着眼熟。

脑内一番飞速检索的结果是没有匹配到面容相近的人。

果然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吧，只有我们丑的人才丑的千奇百怪各有千秋。林佳卿心想。

“知道啊，最近的公交车站——从这里走，一直……”男孩边说着边拍着裤脚边站起来，林佳卿的心情随着男孩身影的升起而渐渐亮堂起来，觉得自己运气似乎难得变好了一些，一下就问对了人。

然后下一秒这个对的人便小脸煞白，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撅了过去。

“咚”一声实打实的闷响，听着就很疼。

林佳卿瞠目结舌，站着一动不敢动。脑海中一片空白。

不光是热的，午后猛烈的阳光几乎烤化了她的脑仁儿——还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张着嘴愣怔了几秒，林佳卿倒过口气来，吓得急急后退几步。

——碰、碰瓷？！

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之间变成了个老大难。

她眼巴巴地望着晕倒在地上的少年，手伸出去又攥回来，心中净是绝望。

林佳卿僵持在原地，浑身像被上过浆一样硬邦邦的，两手乍着，老母鸡一样焦急而迫切地对着一个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家伙，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然而等了好几分钟，似乎并没有人冲出来拽着要她赔钱。林佳卿缓缓舒出一口气，心想约莫是真晕了。

又一想，这个男孩儿长这么好看，就算单纯冲着人笑一笑，那被笑的都得心甘情愿、乐颠颠的给他塞钱，还得觉着捡着了天大的便宜。

不比碰瓷强。

“可别是什么大毛病……”林佳卿喃喃着走上前，比划了两下，继而一鼓作气甩麻袋似的把人背起来——却没有料想的重量压下来，真轻啊，这小鬼。

少年还未发育起来的单薄身体伏在林佳卿宽阔的熊腰虎背上。

林佳卿把人往上搂了搂，认命地向着最近的附属医院走去。

一路上脚步稳健，满头大汗，内心复杂。

h大附属医院。

她看了眼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孩，虽然病容憔悴、双眼紧闭却依然美得不合常理——是一种混合着青雉的孩子气、和不断向外挣扎而出的少年气息的模糊而奇异的美感。

反观自己，邋里邋遢，一塌糊涂，臭汗淋漓，圆润异常。

本来忐忑不安等待着诊断结果像只肥胖的大苍蝇搓着手的林佳卿，此时此刻突然丧失了搓手的乐趣。

一个冷若冰霜的护士这时拉开帘子走过来，道：“没啥大事，低血糖而已，挂瓶葡萄糖就能好。”

林佳卿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林佳卿想了一下有些迟疑：“那……我给他付好钱，就能先走了吧？”

护士抬起头看了林佳卿一眼：“行。”

林佳卿也不想多留，转身便要走，却突然听到男孩有点羞赧又有点愧疚的声音响起来：“我昏倒了么？”

费劲的扭头，发现他已经醒了，正眨着眼抿着嘴盯着她看。

“是的，你血糖低，平时在饮食上要多注意。”护士盯着男孩扑闪扑闪的睫毛，声音柔和了不少，她冲林佳卿的方向努努嘴，“是那个胖女士把你送来医院来的。你们认识么？”笑吟吟给男孩儿掖了掖被子。

“……啊？”男孩向着护士的方向抬起头，有些茫然“不认识呀……”然后突然“哎呀”一声，一把掀开被子吓了那护士一跳，推着挂水的支架三两步戳在林佳卿面前，郑重地一鞠躬：“谢谢阿姨！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一张脸憋的通红。

林佳卿被他的小题大做的样子搞的有些无措，摆了摆手：“没事，下次小心点就行，多吃点饭，随身带个士力……奶糖什么的。”

那小子眨了眨眼，挂了吊瓶之后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元气满满：“那阿姨您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么？我把看病钱还您。”

林佳卿盯了那双真诚的大眼睛半晌。

按照林佳卿的习惯，这是会拒绝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大学的时候她似乎还没什么钱，车都打不起，付个医疗费自然也很艰难……

与此同时她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等等，现在我好像才21岁啊？怎么就成了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小鬼口中叫得溜溜的阿姨了？

林佳卿看了眼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又想到自己那张心思深沉的脸，顿时郁结。

林佳卿听到自己语气硬邦邦、口不由心的说道：“不用了，我有急事，就先走了。”

从h大到火车站是很麻烦的，需要步行30分钟，倒两次公交，最后才能买上记忆里的那班k字头火车的票。

随着一阵嘹亮的汽笛声响起，绿皮火车像只苟延残喘的青虫在铁轨上慢吞吞的蠕动起来。

林佳卿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一点点被抛下的站台，一只手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划着圈。

对面的女人正打开她的保温壶，倒了一点水哄诱着喂她腿上坐着的小男孩儿。

乳白色的水汽袅袅的腾起，火车乘务员“花生瓜子八宝粥，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叫卖声穿□□来，像是毛线针那样把这近乎虚幻的场景七零八落的打织在一起。

林佳卿恍惚的向椅背靠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直起身子，像只狐獴一般抻着脖子，脑袋转来转去。

她的意识突然之间无比的清醒，在这混沌又嘈杂的空间中像根银针似的刺破出来。

所有人都沉浸当下，只有她闻到了属于往昔的气味。

此时此刻她只是个哪里都不属于的人，她对眼前的一切保有热切、患得患失的爱意，与此同时又客气而疏离的，选择了更加恰如其分地缅怀。只是保守的嗅着往事的芳香，小心翼翼地恐惧着靠近会扎破自己的手指。

林佳卿笔直的坐着，脊背和腋下渐渐沁出了汗珠，在闷热的空气里沤酸了、又和方便面、奶油瓜子儿、梳打饼干的味道混淆在一起，像是一张风格粗狂的挂毯，上面描绘着市侩又热络的烟火气，看上去庸俗又明媚——她盯着它，头一次恐惧着而不敢合上眼睛。

她恐惧着再次睁开眼睛后是飞旋而逝的高楼与一瞬间咆哮起来的滚滚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