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格外平淡,仿佛方才不过随口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杜若的眼眶有些发热,紧紧揪住他要收回去的手,将脸埋在对方的肩上。
晏辞的身体一僵,一只手被她抓着,另只手不上不下的顿在半空中,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这根本算不上一个拥抱,两人离得甚至还有些远,除了手,唯一有接触的地方就是靠在肩膀上的脑袋了。
但即便如此,在那么一瞬间,晏辞几乎都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了。
等杜若好不容易憋回那点眼泪,抬头一看,就见对方呆愣愣的目视前方,已然是一副灵魂脱体的姿态了。
她本还在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羞赧,现下自然也不去提那茬,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晏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色,只耳根还有些掩饰不住的红,闻言缓缓开口道,“她在说谎。”
杜若顿时了然。
花不语的眼神躲躲闪闪,说话也一直避重就轻不明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在说谎。景弘文和她的感情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按这姑娘往日的性格,她即便明面上乖乖入了天牢,私下里定是要将凶手找出来闹个天翻地覆才会罢休的。
杜若将这推论说与晏辞听,后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伸出手指向她,“眼神。”
花不语看她的眼神,分明是饱含着怨怒痛恨恐惧的。
她轻轻啊了一声,“我倒是没太在意这个。”随即又抬头调侃道,“晏公子当真观察入微。”
晏辞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杜若笑道,“多亏你当时提醒我呀。”
这话自然只是说出来逗逗对方,当时她心里虽然疑惑,但也没想到这一层,只当晏辞要提醒她注意时间。直到最后要离开时,花不语说了那句话。
“你让他来救我。”
杜若在转身前,分明看到了她眼底的绝望和恳求。
她这才明白,花不语其实是想说,放过景弘文。
她心底惊诧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花不语会笃定自己是凶手。直接去问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几番试探下来,对方却也摆明了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
杜若心中酸涩难当,即便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这傻姑娘还是宁可一个人顶了罪在牢狱里受尽折磨,也要死死维护好自己这个被认定的凶手。
她将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嘲道,“我自欺欺人了那么久,等真到了这天,反倒又觉得没什么了。”
“不是你。”
“我知道!”她迅速打断对方,在阳光下的照耀下,眯着眼睛笑得格外惬意,“可若我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小花何至于会这般笃定是我?”
“说不定……那真的就是我呢,只不过我不记得了,还有李宏放景弘文和更早以前的七王妃,有没有可能……都真的是我做的?”
晏辞脸上覆了层薄怒,抿着唇看向她。
“我做了很多个梦。”她倒豆子一般将心中所想尽数吐出,仿佛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勇气了。
“梦里情境十分骇人,我告诉自己那都是假的。可越到后来我越能感觉得到……如果是梦,哪里会是那样真切到仿佛我亲身经历过一般呢。”
“你们同我说,我身上没有妖气的时候,我特别开心,但我又很担心。如果,如果就连你们都没有发现我是妖呢?我明明·······”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晏辞抬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是你。”
腕间的痛意唤回了杜若的清醒,她愣愣的看着对方,半晌后才拿手捂住脸,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
晏辞没有松开手,只随着她的动作,半蹲下来。
“我从来都很胆小怕事。”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从指缝间断断续续的传出,“所以不管什么都是能忍就忍,不敢多招惹是非。“
“······”
“遇事的时候我总愿意往好里想,就想着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
“嗯。”
“还尤其怕死,怕的简直要死了。”
晏辞沉默了一瞬,道,“我知道。”
“·····”杜若放下手来只遮住下半张脸,她的眼角通红,却又因为对方的话语忍不住挑起眉梢来,“你又知道?”
“门中有位江师弟。”他迟疑片刻,道,“你可知是谁。”
杜若不知他想说什么,闻言点点头,“应姑娘说过。”
那个腥风血雨里仰天大笑不怕呛到的奇男子嘛。
“年少时有一回斗法,恰巧碰上太虚剑宗掌门的大弟子。不过半柱香,他便不敌倒下。”
这人讲起陈年旧事也是只言片语略过而已,比起应敛霜和或清声色并茂来,实在是干巴巴到极致了。
杜若却是难得听他说这么多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不过是让人拿剑柄打落至地,他却扑在地上大哭起来。”晏辞见她饶有兴致的在听,便毫不客气的将自家师弟老底揭了个干净,“师叔祖以为他经脉受损严重,便终止比赛,谁知上前一问,不过是手肘擦破了些皮。”
江沉雪一脸泪水一脸泥污在地上哭着嚎“我的手流血了好痛啊怎么我要死了呜呜呜”的模样,简直是令当日参加过大会的人至今记忆犹新。
但现下从晏辞嘴里讲出来,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到半点趣味来。
杜若却是很给面子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眼睛如雨后洗过的湖面般清新澄净,长睫上还带着些许湿意,氤氲旖旎。
晏辞的唇角几不可察的勾了勾,轻声道,“江师弟是岁虚峰主。”
江沉雪如今已是霄云宗一峰之主,修真界的高阶大能,也不以怕死怕痛为耻,你又何必自怨自艾?
她自是没有想到这人竟也会设法安慰起人来,不由得笑弯了一双眼睛,“晏公子说的有理,倘若我真是妖呢?”
她心知自己如今非人的可能性已经无限大了,所以这句话里也带着七分玩笑三分真意,甫一出口便紧紧盯着对方,想要知道他的反应。
晏辞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他只淡淡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杜若,随即抬手将她拉了起来。
杜若不死心的在后面追问道,“你会一剑把我戳个透心凉吗?”
她知道自己今日阴晴不定又哭又笑的着实烦人,但此刻心里思绪杂乱的很,就是忍不住钻起牛角尖来。
晏辞忽然停下了脚步。
杜若正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冷不丁一下就直直撞在了对方的背上,因为冲击险些往后一跤跌倒。
晏辞连忙转过身来,抬手扶住了她。
“怎么了?”她揉着额头不解的问道。
“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回宗门。”待她站稳,他便收回手,道,“堕魂事关重大,不得再有耽误。”
杜若怔怔的看着他,手上揉额角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她心底胡乱想着,啊又要走了,这次要走多久呢,还会不会再见呢,应该不会了吧,要不问问吧······
但喉咙里却像是哽了什么东西似得,又硬又冷,说不出半句话来。
正怔愣间,便听见对方的声音如轻风般从她耳边拂过,吹散了她心底所有的纷杂燥乱。
“你可愿,与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