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时,整个送亲队伍才停下来休整,容青妧也是到了此时方得以离开马车。
目光所及,乃是一片青川绿色,偶有三两麻衣农夫提着东西穿行其中,惬意悠然,全无乱世之症。他们应当是离开了泷川城,但之前的速度并不快,她估摸着离开得也不远,要走出燕府的地界还有好些时日的行程。
容青妧回头望了一眼,心叹这几年到底还是把她养得娇了。
那年逃出京城,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地摸去河西,如今在这比那一路安宁多的地方,她却做不到像当初那样脸一抹迈开脚就走了。
不多时,燕麟领了司音出现在她面前,后者手里还有冒着热气的饭菜。
“不跑了?”
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青妧怎敢。”她放弃归她放弃,只是要说全无怨言地欣然接受,那亦是不大可能。
“那便是又在心里骂着我了?”他扬眉,抬手便要来捉她,容青妧吓得不行,连忙朝司音那里躲去。他用来折腾她的手段实在是太多,谁知道这次又要换成什么花样。
可她显然低估了他的武功,眼前一花,她连人影都没看清就被他捉住:“本想让你清静点一人好好用膳,也自在些,如今看来,还是得让燕姝压着你才好。虽不喜你那拘束寡淡的模样,但至少,还是乖乖听话的。”
容青妧恼得不行,头一低,就着他脖颈便下口狠狠咬去。
“下次换个瞧不见的地方可好?”他失笑低道,却并没有腾出手来阻止她,于是她乐得再咬重一点。
然而,真到了燕姝附近,她收敛得比谁都快。
说到底,她的小脾气也不过是仗着燕麟的放纵而已。她不是不明白,当然就不会蠢得跑去其他人面前嚣张。
燕麟将她放下,一行人跪坐在临时铺下的垫子上,容青妧不由心生疑虑,奇道:“是二爷让人埋灶做得晚膳么?若是如此,往后还是交给青妧罢,小姐用这些未免粗糙了些。”
“非也。”他舒颜扬笑,抬手指去另一个方向。
她顺着看过去,就见那阡陌小道上,成群高举着食案的农妇列行其中,朝他们这里走来。粗布麻衣,有的裤脚都卷在小腿位置,并没有特地收拾过形容,有的还索性将食案搁在头顶,回头找旁人去聊,欢声笑语不停,描绘出足以让她震惊到失语的画面。
到了地方见到队伍里的士兵,这些农妇也丝毫不显拘束怯弱,甚至还主动帮他们将饭菜都摆好。
一众士兵不见惊讶,更没有嫌弃不知恩的,道谢过后捧起碗便埋头进食。
容青妧再看手边的碗筷,心知他们这里备的用的已经是这些普通百姓能拿出的最好的了,她方才还嫌粗糙,顿时便羞得无地自容。
只是,她心中仍有疑惑之处:“他们一直这样么?”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这些主动送食的百姓。
“凡我燕府地界,燕家军皆护其安然无扰。具体何时已不可知,燕家军路过之处,百姓举家相助。”燕麟淡道,言语间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见感慨。
容青妧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习以为常,也不是觉得百姓就应该帮他们。因为若换成百姓有难,燕家军必定也是不惜一切去护卫的,让士兵受了他们的相助,反而比其他方式更能安他们的心。
毕竟这些行为的源头,不就是总有人是感恩于燕府的么,尤其是从其他地方迁来的那些。
“珍惜着点。一旦出了燕府地界,可就没这样多的好人了。”他戏谑道,屈指在她额上一弹。
容青妧怒了:“哼,若遇战时,也不怕敌军在这些饭菜里下毒。一个泻药就能毁了你全军!”
燕麟眯了眯眼,她立马捂着额头禁言,同时暗地里朝燕姝旁边挪去。
待离开燕府地界,整个送亲队伍的速度便加快了,但抵达澜江,还是耗去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
容青妧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好像经常都看不见燕麟的踪影,这感觉还是在他们弃了马车登船渡江时才消失。
因为此时的她,已经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自从登上这船,她便吐得昏天暗地。如若不是在吐,那便是昏沉沉地入睡。
好不容易到了第三天,她晕船的症状才有所缓解。可这件事却引发出她心底的另一个担心,她和燕麟同榻的次数也不少了,往后更不会彻底断绝,万一有孕她该如何是好?
“姑娘,这是今日的药。”
容青妧从司音手里接过药碗,没有急着喝,而是道:“晚上的药,你帮我再加几味药材。司音,我旁的事你都可以告诉燕麟,独独这件不行。若做不到,我绝不会留你在我身边,不论需要用什么法子。”
“……司音明白了。”
她并不知,屋外的燕麟听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司音端着空碗走出,站在他面前等命令。
燕麟面上平静,心底却复杂难辨,待离了容青妧能听见的范围,他方叹道:“她想安心,给她安心便是。然药多伤身,便不要用她提的那些了,换上味近而性温和的。”
对于这一切,容青妧同样不知。下了船后,她便另外寻了个借口继续用药,燕麟问过两次,她小心应对过去他便没再提了。
渡过澜江,他们的速度才是真正提了上去,不过七八天便抵达聂氏最北的地界,郢州。
而不过是他们踏进郢州的第二天,便有人找上门,还是趁着夜黑风高的时辰。
燕麟起初还以为是刺客,抓了她就送去燕姝身旁,一番打斗过后却发现来人是聂氏的二公子,聂容祁。
“早听说我未来嫂子是个倾城美人,我才想着赶在大哥之前一睹芳容。你们两个谁才是我小嫂子啊?”聂容祁朝着她和燕姝的方向一撩额前碎发,抛了个媚眼。
容青妧万万没想到和燕府不相上下的聂氏,会养出这般、这般……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公子,当下便心奇地多打量几眼。
模样倒是够俊,然而这打散了的长发,面上糊着的黑灰,还有这让人眼前一亮的纨绔气质……当真是一言难尽。
况且燕姝和燕麟站在一起,还会有人认不出身份么?聂氏是故意挑刺?还是让他来试探?
显然,不止容青妧一人是这样想。燕麟将手里的剑往地上一插,冷道:“聂二公子此言,莫非是聂氏不喜这门姻亲?若真是如此,二公子直言便是,我燕府受得住,也好趁早折返,免得抵达平陵再回,多费时日。”
聂容祁的反应却是个有趣的,居然有过一瞬间的惧怕,紧跟着,却是在那呵呵傻笑了。
而在聂容祁出声之前,一把银色长、枪直接架上了他的颈项。
“燕公子休怒,我这哥哥一贯是个不正经的,勿要听他胡言乱语。得罪之处,由雪岚在此表示歉意。”马背上的女子出现在火光中,长发高束,一身轻便铠甲,连嗓音都透着铿锵英气。
言罢,女子翻身下马,同燕麟那般将手里的长、枪插、入地面,折身走来燕姝面前:“大哥留在平陵准备大婚典礼,特让雪岚来此迎接。天明之后,我聂氏兵马会和燕家军一道,护送嫂子入平陵。”
“燕姝在此谢过。”燕姝欠身,朝这女子示意。
“不必,今夜本是我二哥打扰了诸位的休息,我这便带他离开。”
于是,女子转身回到原处,毫不客气地提起聂容祁衣襟,将他连拖带拽地拉走。
一切重归安静后,容青妧却还是有些不大放心,等到燕姝入睡后便找去燕麟那儿。
“二爷觉得聂氏这是在试探么?”
燕麟沉吟片刻后道:“聂氏同我燕府一般二子一女,不同的是聂容钰、聂容祁和聂雪岚都可领兵作战。聂雪岚纵是女儿身,行军布战却不比聂容钰差,性子更是坦荡磊落,若当真反对,她不会特地和燕姝说那么多。倒是那聂容祁,是三人中消息最少的,也不知是真纨绔,还是故布疑阵。”
“二爷对聂小姐评价这样高?”
燕麟偏头朝她看来,展臂将她搂进怀里,颇为愉悦道:“小青宝又醋了?我看她那是对手,如何与你相比?不过聂氏的公子和小姐先后寻来,若说是单为了护卫燕姝,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总归还有些时日,看了再说。”
容青妧没有搭理他的戏语,虽然在听见他夸聂雪岚时有那么点不舒服,但她还没无理取闹到那地步。
“听闻聂氏大公子已有庶子,那聂氏的内院乱么?燕姝她若陷入内宅之争,还要怎么安排其他事?”
燕麟望着她笑,直笑得她心里发虚毛骨悚然,他方道:“离开之前,我会安排妥当。”
次日,聂雪岚果真带着兵马过来,同行的还有收拾干净的聂容祁。
此时再看,这聂二公子倒像是个阳光俊朗的大好青年,可惜一开口便破功:“昨夜伤了我的那小丫头呢,还不快过来伺候着,二公子我伤到了身,小嫂子岂不得伤到心?”
聂雪岚直接竖起手中的长、枪,打在他脸上:“诸位不用搭理他。”
一路安然抵达平陵,城门口早已摆出阵仗。
容青妧猜测为首的那黑衣男子就该是聂容钰,果不其然,送亲队伍停下后,他便打马靠近燕姝的车驾,含笑朗声:“我聂氏习俗,过门新妇需由夫君带着从福庆巷走过,夫人可愿?”
等了片刻,一截莹白皓腕从层层珠帘中探出。
“但凭夫君做主。”
聂容钰握住燕姝的手,略一施力,便将身穿大红喜服的燕姝从车驾里抱上了马背,横坐在他身前。
下一瞬,聂容钰便挥鞭策马,带着人迅速消失在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