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章雅宁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她撑着身子坐起，环视一圈蓦然发现自己还在燕麒的书房里。
其实在昨晚，当她真的抱住他时，那股孤勇和冲动就迅速退却了。她甚至已经做好被他推开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回应她，这迟了近乎四年的大婚之夜。
那是不是表明她还有点希望？
章雅宁按捺不住这种想法，由此泛出的欢喜甚至压过了浑身的酸痛不适。而当她偏头看见备在卧榻边上的全新衣物时，这份欢喜顿时又在她心底放大了数倍。
他能在离开前想起来让人给她准备衣物，可见也不是当真那样冷漠。她若是再努力一点，希望也会随之加大的吧？她无法控制自己扬起的唇角，换好衣裙便从榻上离开，仿佛有无尽的精力，已琢磨起今日的打算。
然而，就在她走出隔间向外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燕麒的桌案上。
该尽快离开的，且不说她擅自动了他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势必会让她至今的努力付之东流，就他会不会如此大意地将消息留在这里也是个问题。
但真的要走了，她的双腿却像是深深地嵌进地面，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到最后，她还是身子一偏，转去了桌案那里。
堆叠的卷宗她并不敢随意翻动，小心翼翼地避开去找那些看起来像是信笺信封的纸张。一圈下来，不出意外地没能找到半点和章家有关的消息。
就在她放弃了想要离开时，转身间不经意的一瞥，让她注意到香炉里不同于香灰的颜色。
章雅宁凑过去仔细拨了拨，将那未烧尽的书信一角从香炉里捡了出来。
“……承家主之命，章府不留一人，斩草除根。二爷领……”
不留一人，斩草除根……章雅宁心头猛地一坠，险些没站稳，往后跌时扶住桌角方才重新站定。章府不留一人，那她算什么？昨晚又算什么？！他明明已经知道，却还……是看她可笑，还是趁她死前再折辱她一番？
再回想起她方才的欣喜欢愉，不止是可笑，简直可悲又愚蠢！
章雅宁攥着那残缺的书信匆匆离开书房，躲回自己的院中。
爹娘都死了，连她曾经最讨厌的哥哥也死了，全都死在她嫁来的这燕府手上，而就在昨夜她还满心欢喜地把自己送了出去！
每每想到这点，章雅宁就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她不是没怨过她的爹娘，对那哥哥更是没多少喜欢，可现在得知他们全都离她而去，那些让她怨让她的恼的记忆似乎瞬间淡化，盘桓在她脑中不散的，就只有一点。
这世间，再无她的亲人，她真的只剩她自己了。
她不明白为何她要遭遇这一切，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章雅宁伏在榻上，恼怒地一遍遍唤着容青妧的名，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在？
哭得累了，章雅宁迷迷糊糊睡去，直到被苏禾叫醒。
“小夫人快些起来。”苏禾扶着她坐起，指着桌上布下的饭菜喜道，“这些可都是大公子特地命人给你准备的呢！不止是这些哦，大公子他还将院子里那些不尽心的丫头们全都打发出府了，暂且就留了张嬷嬷一人。不过小夫人不必担心，新的丫头最迟明日就能补齐。有大公子撑腰，还有姑娘在，往后必定没人敢再欺负小夫人你了！”
大公子撑腰？
章雅宁听了想笑，但双眼痛得厉害，便只好作罢，面无表情地听着苏禾继续说。
“小夫人这是又哭过了？”苏禾似终于注意到章雅宁面上的异色，“这几日一直不曾有新的消息回来，想来章家应当无事，小夫人切莫太过担忧。且大公子此番态度也是表明了，不会因为燕府和章家的纷争迁怒于你……”
“你先出去吧。”章雅宁再听不下去，索性打断。
苏禾似还想再劝：“小夫人……”
“我让你出去！全都出去听不懂么！我谁都不想见！”章雅宁推开苏禾，拿起手边的瓷枕便砸过去。
苏禾避开，担心地望她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带着其他人退离。
章雅宁重新躺回到榻上，却不能像刚才一样入睡，就只能抱着被子出神发愣。
不知过去多久，她并没听见脚步声，却被人从榻上抱起，坐在了早已冷掉的饭菜前。
“听苏禾说你又哭了？是想到什么心情如此的差？”燕麒问道，抬手便夹了就近的菜递到她唇边。
章雅宁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是怎么回事，待唇上触到菜的冰冷，她方意识到他现在做的不是亲昵，而是警告。她抬眸朝他望去，果真见到那一双平静得可怕的黑眸，全无半分温情。
她的心坠了又坠，到底还是怕的，启唇将他递来的东西全部吞下，垂眸低道：“是、是……想青妧了而已。来燕府近四年，她还是第一次离开我这么久，让大公子担心，是雅宁的错。”
“你我已是夫妻，不必唤得如此生疏。”燕麒搁了手中的筷子，“至于容院台，她已在归府的途中，不日便能抵达。恰好你院子里的这些人需要重新打理，在她归来之前，你便暂且住进我那儿。”
言罢，他直接抱着她起身向外。
章雅宁无处安放的手紧了紧，暗中藏进袖中。她既不想和他装着亲密的模样给旁人看，更不想住去他那里和他日、日相对，但她实在没有勇气拒绝他，就好比刚才，她一样没有勇气和他摊开了说出一切。
章雅宁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怯弱无能，除了憋在心里不断积压，她还能做些什么？
连着几夜同榻，她任他予取予求，可从始至终他都不在她面前提起章家一个字。到最后，她或许是真的死心了，反而能在适当的时候笑，适当的时候羞红脸，只是面上的神色再精彩，心底都是一滩冰冷的死水，毫无波澜。
逃不掉。纵然能逃出燕府，她也逃不出这个世道，她很清楚，她没有孤身一人活下去的能力。
更无法报仇。是要杀了燕锦，还是燕麒燕麟？这父子三人，她能靠近的也就只有燕麒，还是在他允许的情况下。她若动手，不说燕麒察觉，一直盯着她的慕惜之都能毁了她。
既然如此，她便只能活下去，在这燕府好好地活下去。
又去十几日，容青妧和燕麟两人回了。
章雅宁披着身狐裘站在府门处等待，两人出现时，燕麟朝她身边的另外两人恭喜道贺，她却终于有了正大光明哭出声的理由。
而她这一哭，容青妧便几步到了她面前，迅速将她带离。殊不知，这正是她想要的。
“青妧，他们真的……真的都死了么？”章雅宁抓住容青妧的手，心底最深处还留着几分奢望。
容青妧沉默，面有难色。
她顿时哭得更凶：“他们虽然对、对我……没那么好，比不得我哥，但终究是生养我的血亲，我……二爷为什么就不肯留他们一命？”
“事已至此，青妧对小夫人只有一劝。章家已成定论，小夫人要么坚守章家女儿的身份，如故去的大夫人那般赢得大公子的尊重。要么，彻底忘记自己曾是章家女儿，就以这小夫人的身份好好活着，等到将来有了孩子，再好生教养小公子。”容青妧望她一眼，轻叹道。
章雅宁顺势收了眼泪，其实之前哭得太多，现在她已经有些哭不出来了。可她还不能让容青妧看出异常来，便端着一贯的怯弱不相信地问道：“我还能有孩子么？章家不在，我就更比不上大夫人了。大公子他不防着我就不错了，怎么还可能让我有孩子？”
“小夫人若想不通，不想便是。只要记着，从现在起，你不再是章家小姐，而是燕府的小夫人章氏，大公子自会有分寸。”
章雅宁不由有些失望，她原本还想着再从容青妧这里套取一些确切有用的消息的。
若不是她现在能用的只有容青妧……
“姑娘，你回来了呀！”苏禾不知从何处蹦了过来，一把抱住容青妧的胳膊喜道，过了会儿才似意识到她的存在，“呀，差点忘了，小夫人，大公子在找你呢。”
章雅宁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容青妧：“那我先过去了，青妧，你抽空再去看看我，好么？”
容青妧自然颔首应下。
章雅宁走后，苏禾立马叽叽喳喳将府里近来发生的事一股脑说给她听，包括大公子是怎么突然改变态度宠起章雅宁来了。
容青妧听了也只得感叹燕麟猜得真准，如此若不出意外，燕府的长孙怕是要从章雅宁的院子出。
“大夫人什么态度？”
苏禾抿唇，顿了会儿方道：“很平静。不过这位新大夫人也不是个简单的，内院里的这些丫头，十有八九都被她收买了。奈何大公子日前收拾小夫人的院子，将好些人都给打发出府，要我是大夫人，估计会生闷气了。”
燕麒这是要明着宠章雅宁了？
然而，这想法刚冒出不久即被打破，就在容青妧前往理事堂同暂代的管家交接待办事项和账册时，燕麒也随之出现。
“自今日起小夫人那儿的份例降一份，按侧夫人来算，多出来的拨去大夫人那。”
容青妧心中惊讶，这居然是要把章雅宁从平妻降成贵妾，让慕惜之一人独享正妻的尊荣？
她点头应下，犹豫着问道：“那小夫人院子里的丫头呢，需要折算了抽几人走么？”
“抽。她院里的人你全部重新从外面买进，要用你能掌控或者拿捏的人。”
听了这回复，她更是奇怪。只是再奇怪，她也不能明着问燕麒到底是想怎么安排章雅宁，琢磨着迟些时候再去探探燕麟的意思。
却偏偏，燕麟回府后也被拉去算账了，处理此次出兵所耗费的军需以及进账，她连着几日都没见上，只得暂且放下不提。
而另一边，她给章雅宁买的丫头很快就挑好。毕竟燕府的声威地位在那儿，告示甫一放出去，便有数不清的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人数一多，她想挑到满意的自然要更容易些。
她本想让苏禾领着人送去，但想起那日答应章雅宁的，她最终还是自己过去了。
“青妧，你来得正好。大公子和大夫人都送了汤来，我喝了一份，余下的却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你和嬷嬷两人分了吧。”章雅宁眉眼弯弯扬着笑，端起桌上汤盅仔细分了两碗汤出来。
容青妧对此没说什么，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章雅宁身边的张嬷嬷身上。
自那日将人关进静室里，她便一直没再见过这位嬷嬷，可再没怎么见过，她所记得的也是位泼辣的老妇，怎么今日所见竟敛了性子变得胆小颤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