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定
作者:黎姝      更新:2020-02-02 03:42      字数:6486

容青妧浑浑噩噩地回去了寝宫。

而进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砸了殿内的所有瓷器,等到辛月和司音跟进来依旧不停止。

两人也没有询问或阻拦,只是打发了听到动静赶来的宫女和内侍,再默默地看着她发泄。

等到她砸完最后一个跌坐在地面,她们才靠近了道:“地上都是碎片,夫人仔细划伤,还是进去内殿坐着吧。”

容青妧没有出声,任两人将她扶起送进了内殿。

“不知陛下给夫人说了什么?”坐定后,辛月率先问道。

“孩子在他手里。而除非是我答应做嫔妃照顾燕泽,他不会把儿子还给我。”容青妧有气无力地回道,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章雅宁眼看着自己孩子被人抢走的痛苦。

辛月还算镇静,蹙眉问道:“夫人有亲自查看过么?确认那就是真的小公子?”

她茫然抬头,心底因为这一句又泛起了希望。

“夫人先别着急、我们会尽快把消息送出去,夫人你就找机会去看看那个孩子。据当时接生的稳婆所言,小公子心口有团黑色的胎记,就像是盘起来的龙,很好辨认。我们做两手准备,如果真的是小公子,公子他一定能带走的。”辛月宽慰道。

容青妧这才回神,虽然她觉得燕麟想要从皇宫抢人还是太难,但她乐于去相信。

她重新打起精神道:“我明白了。辛月你有法子今天就送信出去么?”

“可以的,夫人,我这就去。”

辛月离开后,容青妧身边就剩下一个司音陪着。她从榻上起身站到窗边,看着高悬的冷月低道:“我现在是不是很没用了?一旦遇事就慌乱无措,什么主意都拿不准。”

“夫人你初为人母,会担心乃是人之常情。而且有二爷在,真的只要相信他就好。现在的二爷远非当初可比,他连荒月的九天音都开始修习了。说句大逆不道的,他便是想完全操纵大公子,也都是有可能的。”

听着司音自豪的语气,容青妧不由想起了之前在行宫外莫名其妙失去意识的经历:“荒月的九天音?”

“就是历史上大齐的皇族,荒月陆氏,现在也是和公子他们一起的,就像谢氏和薄氏。九天音是荒月陆氏的独门秘术,炉火纯青者可以声控人,蛊惑人心,承袭了陆氏血脉之人几乎生来就会,只需要训练如何掌控自如。公子没有陆氏血脉,修习起来会比较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希望。”

如此看来,那一次就应当真的是她被控制了。可燕麟是什么时候接触到那么多了?还有大齐的陆氏,她一直以为已经在朝代的更迭中灭绝,原来竟然没有?

心头的疑问一团团如云堆积,可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看见他?

容青妧放松不下来,第二天早早地就找去了上书房等着。待早朝结束,燕麒便很快出现了。

“可是考虑清楚了?”

她稳着心绪,冷静回道:“不知陛下能否让我亲眼见一见孩子?”

“怎么,你这是怀疑朕在骗你?”燕麒压了嗓音,显出几分质问之意。

容青妧丝毫不退:“陛下道青妧大胆也好,不敬也罢,那毕竟是青妧的亲儿,事关重大总要看过确认之后方能权衡,难道陛下在想得到某件东西时不会去确认它的真假么?”

燕麒冷哼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即踏进了书房。

容青妧不敢妄自琢磨他的意思,仍是留在原地等候,直到片刻后从殿内远远传来命她进去的言辞。

昨日那名内侍已经出来了,孩子也在。

“好好看清楚。”

燕麒将出声,容青妧便忍不住急急走过去,从内侍手中接过了孩子。初生的婴孩从五官上还看不出多少,好在被照顾得很好,小脸白嫩且红润,大大的眼睛来回转着,只是没有多少光彩。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衣物,朝孩子的心口看去。

而那里果真是有团黑色的印记,不是全黑,细看之下有模糊的轮廓,但要说能像辛月那样看出盘着的黑龙,还是太过勉强,也不知是稳婆还是辛月夸大了说辞。

心里认定了是这孩子,容青妧便更舍不得放下了。

可她也知道,她此刻越是不舍,对燕麒便越是有利,她强忍着将孩子送回去,后退几步低道:“请陛下让我好好考虑清楚。”

“不急,总归你也是在这宫里面考虑。”

言下之意,便是她想考虑多久都行了,只要她的人还在这皇宫之中。

容青妧离开上书房,与等候在外面的辛月司音一道返回寝宫,待四周无人她方道:“那孩子应当是藏在书房附近,否则不可能避开唯一的出口且那么快就出现。”

“夫人查看过那孩子了么?”辛月担心道。

容青妧点头:“是有你说的印记,孩子目前看着还好,只有双眼似是无光。”

她身边也没个教导她这些的长者,她是听说过刚落地的孩子不能视物,却不清楚那状态具体会维持多久。她的孩子,算算也是有两个多月大了,若是一直看不见那可如何是好?

幸而,这一次燕麟没让她等太久。

短短十几天过去,便有消息传来道聂氏退兵,慕府落败,原皇后慕惜之已被燕麒秘密处死。

天下大定。

燕麟的消息便也是同一天自辛月口中传达。

几天之后,他就会来接他们母子。

容青妧欣喜的同时,却也按捺不住担心。既担心孩子,也担心他,更担心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有……缠在她身边的燕泽。

“章雅宁现在如何了?”

司音从她手里接过熟睡的燕泽,低道:“听说是被幽禁在碧月宫里了,大公子虽不是明令关着她,但也差不多是表明了以后都不会再踏进碧月宫一步,所以现在的碧月宫几乎是和冷宫无二了。夫人要把小太子送回去么?”

容青妧犹豫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燕泽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以往她都是让嬷嬷带回东宫,她宁愿他醒了再跑来这里,也不想再加深他们之间的牵绊。但现在,想着也不剩几日的光景,她便有些心软了。

燕泽的作息一向很准,一个时辰过后他便醒来,大抵是没想到睁眼就能看见她,他从榻上爬起来后便愣在那儿,刚睡醒的迷糊里还有一些惊讶。

“来,穿好外衣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燕泽虽然还小,但有些事她还是希望能在她走之前让他去看一眼。

小家伙没有说什么,只把小小的身子满心相信地靠过来。

帮他穿好外衣后,容青妧便带着人前往碧月宫。

远远地看见匾额上的三个字,那些寻常照顾在燕泽身侧的嬷嬷便上来劝起来了:“夫人,陛下并不希望殿下和容妃娘娘多有接触。”

“我知道。若是担心,你们留在这里便是,所有的后果由我一人承担。”容青妧将燕泽放到地上,改为微微弯腰牵着他的小手,“愿意和我进去么?”

“姨姨,走。”

软软糯糯的童声落入耳中,她不由弯出笑容:“好,我们走。”

嬷嬷们还想再劝,容青妧索性给司音留了个眼神,让她把人拦着,随后便与辛月一道带着燕泽进去了。

眼下的碧月宫是冷清的,虽不至于草木凋敝,可他们进来半天都不见一个宫女或内侍,足可见其中的荒凉。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在大殿里见到了章雅宁。

她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不少,不过一身宫装穿得很是庄重,神容瞧着也是冷静,似乎并没有受到这番处境变化的影响,只是这份冷静在看见容青妧手边的燕泽时迅速褪去。

“殿下,她就是你的母妃,是她含辛茹苦在腹中抚育了你九个月,然后冒着生命危险将你带到这个世上。你要记得,你能好好地活在这里,是与她有分不开的关系的……”

“够了!容青妧你和他说这些又是想算计什么?”章雅宁冷冷打断,“我已经到了这地步,你觉得还不够么?还是你见我这样又心生怜悯了?我告诉你我现在活得很好,不需要你虚伪的同情,带着这个孽障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们!”

燕泽似受到惊吓,往容青妧的背后躲了躲。

便在这时,章雅宁端起手边的茶杯朝他们狠狠砸过来:“让你们滚没听见?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不想看见他,更不想看见你!”

茶杯在容青妧脚边碎裂的瞬间,燕泽哭了。

她没有立刻安慰,而是将他从自己背后拉出来抱进怀里,叫他又看了章雅宁一眼方转身离开。

但站到大殿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告诉他:“殿下,往后你的太傅会告诉你眼见为实,对于臣子的谏言既不能避而不听,更不能盲目听信。然而碰见了女人,眼见也未必属实。你的母妃其实很爱你。”

“从小到大,她没有拥有很多,她的爹娘相较于她更爱家中的男孩子。可是,却有太多的人想从她这里得到,家里出了事,那些寻常见不到踪影的亲人就全来求助她了,妄图她能救下所有人,却忘了她不过也是个弱女子,根本没有那样大的能力。”

“你的母妃她做了很多错事,可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自己和你,不知不觉就走上了错误的方向。所以,为了不和她犯相同的错误,你要学会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任何想保护的人。”

燕泽懵懂地看着她,一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模样。

“殿下好好记着便是。”说完之后,容青妧没有继续停留,带他离开了这里。

临近入夜,燕麒用完晚膳便早早地回了上书房,打算继续处理未完的朝事。

这天下到了现在才算是初步大定,然而如今的聂氏虽安稳,却未必能持续过三代,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而另一方面,他方才在晚膳前召见的那些将领,还不等他开口施恩拉拢,便主动上交了兵符准备辞官。

那里面大多都是和燕麟亲近的将帅,他不是不明白,也曾做了收权的打算,可他现在更缺能用的人,所以私心防备的同时也想恩威并施地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但他怎么都没用过,那些人交起兵符来会那样爽快,没有半点眷念。

踏进书房的瞬间,燕麒便注意到了这里面还有其他人。待抬眸一看,坐在上位且怀里还抱着个婴孩的那人,居然会是他认定已死的燕麟。

“大哥真有这么惊讶么?我以为你是知道我还好好活着的。”燕麟抬头望他一眼,便伸出一指开始逗弄起怀里的孩子。

燕麒敛了惊讶,他是希望燕麟已死,因为那会给他省去很多麻烦,然而正如刚才的这句话所言,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是相信他还活着。他这个弟弟,永远有着旁人想象不到的力量。

“我今日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带走他们母子。大哥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原本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即便现在有了,这孩子也不同于燕泽能够健康成长。想必大哥是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到现在都还看不见东西,再继续,双耳也会失聪,若没有正确的救治法子,他很难活过十岁。”

“你我兄弟二人都已经为父,你希望燕泽将来能够继承大统,而我只希望他能长大成人。大哥,你的这个位子我从来无意争夺。”

燕麟专心逗弄怀里的孩子,直到说至最后一句方重新抬头朝他望来。

燕麒的心底却因这番话而再次掀起浪潮:“你是怎么进来的?”

“大哥在乎的是这个么?你只要相信,我不会蠢得以卵击石就够了。帝王之怒,向来没有谁乐于承受。我知你怨什么,但我娘早就死在了你娘手上,何况比起我娘,不更该是我们的爹同时负了她们两人么?而现在,他们三人都已经不在,你也登上了大位,我要的只是一家自在逍遥。我既不会留于龙塌之侧,大哥又何须担心?”

是啊,何须担心?

燕麒仿佛身入迷雾,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之中,却是不知道何时,他已经坐回上位,而整个书房里除了他再无任何人影。

燕麟是何时走的?

燕麒揉了揉额角,只觉脑袋有种钝钝的疼,却并不尖锐,而心底却是空落落的,突然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娘不停地告诉他,只有他才是燕府的嫡子,燕麟和燕姝不过是那低贱女人生得低贱孩子罢了,根本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也是因此,每当他看见他爹抱起燕麟,甚至将燕麟扛在肩上夸赞时,他总是嫉妒的,嫉妒娘口中的低贱孩子不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还能得到爹的所有疼爱,而他就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更有不甘与不忿。

他更加地努力,想让爹也能看到他的才华。

现实却给了他闷头一击,他做不到的事燕麟轻轻松松就能解决,在昌河以两万兵马赢了漂亮的一战。

他爹因为在他娘死前许下的诺言,而让燕麟让名于他,燕麟答应了。

燕麒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可当他偏头看向燕麟时,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

在那一刻,他就明白了,燕麟不想与他比,即便他赢了,燕麟依旧不会在乎。所有的不甘与比较,从来都是他一人在进行着罢了。可纵然明白,从小就刻入骨血的比较却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有时,甚至成为了一种习惯。所以在进京前的那一战,他才会站在燕麟的对立面,哪怕他同样看出了他爹当时的莽撞冲动。

爹舍了他为救燕麟而死,燕麒不是不愤怒的,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因为再没有人来提醒着他,他是有多不如燕麟。

可他的心底明白,燕麟从未主动和他作对过,乃至于相反,不管他是否乐意,他的这个弟弟都帮了他很多。

大抵就是因为这份明白,他有想过用容青妧来牵制燕麟,也想过用这个孩子来绑住燕麟,却不曾想过要真的取他性命。

现在,燕麟应该是带着容青妧离开了吧?

看着清冷沉寂的书房,燕麒沉默许久之后忽长叹一声。

另一边,在离开书房的一瞬间,燕麟便取出帕子捂住了漫血的唇。

他的身子其实恢复了大半,但今晚为了压制燕麒,他不得不冒险用了九天音。可惜……让他一个泷渊颜氏用九天音,还是太勉强了啊。

他知道燕麒对他有份不舍,至少曾经是,可他不敢用那丁点儿不舍做赌注,孩子等不及了,那个小丫头也需尽早确认无事才行。

燕麟收起帕子,抱着孩子尽快朝容青妧那里赶。燕麒的心志坚定,远非常人可比,能坚持多久还是未知之数。

好在事先备了消息,一路过去都是畅通无阻,辛月和司音也已经准备好,只有那个丫头,在看见他时整个人都傻傻愣住。

燕麟不禁扬笑,朝她伸出一手:“小青宝,和我走么?”

容青妧僵在原地惊讶得不行,原以为还要再等几天,哪里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就出现。

但再看辛月和司音的神色,分明是早就知道,却是故意瞒着她不说。

她愣了一瞬,便急急朝他奔去。有太久没见到他了,她真的是好想他。

“别急,离开之后你想怎么抱都可以。现在,还是早走为上。”

听见他戏谑的嗓音,容青妧不由红了脸,小心从他怀里接过孩子,一行人随即井然有序地撤离。

虽说明白燕麟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可看着他们一路没有任何人阻拦地离了皇宫,她还是无比震惊:“二爷,你究竟做了什么?”

“皇宫的确是这天下里守卫最森严的,你没错。不过这世间还有一群人,他们皆是出自鬼谷。幸运的是,你家二爷目前可以调动一些,所以只要你想,往后这天下是没有何处不可去的。”燕麟轻快含笑道,言语间颇为自豪。

容青妧愈发震惊,或者说实在难以相信:“若真是如此,这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想得这天下,那的确是唾手可得。然而古往今来既然没有一个王朝可以永胜不衰,那登顶之后便也意味着衰亡的开始。鬼谷素来稳天下而不守天下,也算是一种生存之道。一旦天下初定,他们便会撤离,不让世人察觉,更不给上位者围困剿杀的机会,方绵延至今。”

容青妧仍是觉得太神奇,若世间能有如此庞大的组织,怎么可能会不走漏一点风声叫旁人知晓?

不过她还想起了另一遭,便问道:“那九天音又是怎么回事?”

“鬼谷存在之初,便是为了找到休戚与共的九大氏族。九大氏族皆有其独门之道,然而各有利弊,彼此之间或为互补,或为制衡,将原本独立的九个世家缠绕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网。荒月陆氏蛊惑人心,只要能力够,其九天音能迷惑所有人,除了泷渊颜氏。流音宣于,其医毒之术可扭转生死,却改不了自己短寿之命,唯有忘幽云氏可解……”

随着马车的渐远,燕麟的嗓音也渐渐远去。

而容青妧的应答已轻不可闻。

直到过了许久,才又爆出她一声担忧:“表哥现在如何了?”

“且宽心,有嫣雪在那盯着呢,他跑不掉只能养伤。”

“嫣雪?当初汉州的表小姐?”她言语冷了冷,颇有质问之意。

燕麟轻咳几声:“咳咳,那是真表妹,她娘与我娘乃是同胞姐妹,她也比我更早接触到鬼谷。当初……实为试探之意。你不是觉得亏欠元嘉么,如此岂非两全其美?待他伤好了,我们还能一道去探望燕姝……”

容青妧这才熄了声音不语。

便在他们的马车连夜驶出京城时,皇宫里却有一处烧起了熊熊烈火。

章雅宁端坐在位上,静静地看着四周的一切都化为火焰。

若是能细看,还可见到她面上的泪痕。她这一生哭了太多,可从没哪次有这样安静。不是为了让旁人听见,不是为了博取关注,也不是为了示弱换取想要的结果,她只是单纯地想哭而已。

如果可以,她希望燕泽永远都不知道他有她这么一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