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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我也是呢!”许秋阳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你是哪个村的啊?”
“我是从县城来的。”
“哇,县城啊,那你是正式工吗?”
“还不是,要等水电站修好以后才能确定正式工的名单呢,现在咱们大家都一样,都是临时工。”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转成正式工吗?”这是许秋阳最关心的问题了。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要考试吧!具体情况到时你再留意一下?”
“哦!”考试许秋阳她是不怕的,据她所知,才参加基建的大部分都是像她这个身份一样的农村人,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要论起文化知识来,拥有大学文化程度的她比起其他人来那是不止一个地球的距离。
比干活她也不怵,她这个身体的原身从小就是干体力活长大的,不管干起什么来都是一把好手,这一点从手掌上那一层厚厚的老茧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而且也很有一把子力气,许秋阳觉得,要是让她吃饱了饭,一口气挑着一百斤走上几公里都不成问题。
她最怕的是需要走后门,她一没钱二没人脉,真要走后门的话,那也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啊,看来待会到了地方的时候,她就要开始长点眼力见儿了,好好讨好顶头上司,混个好人缘总是没错儿的。
自行车突然停了下来,罗建刚一脚跨在地上撑住车子,对身后的姑娘说了一句:“到了。”这姑娘真有点儿奇怪,刚开始还挺健谈的,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气儿,回头一看,居然还在发呆。
“到了!”罗建刚加大嗓门再说了一句。
许秋阳突然回过神来,赶紧跳下车,连连道谢:“谢谢,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
罗建刚有点好笑:“不客气,大家以后都是工友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许秋阳这才发现,这男人长得挺好看的,县城来的果然跟周围的农村男人都不一样,白白净净的,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瘦弱,就像大学里最受欢迎的那种学习成绩好,运动也十分厉害的校草级男生。
不但穿着干净整洁,连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的,许秋阳心中好感顿生:“对啊,以后都是工友了,先认识一下吧,我叫许秋阳,你叫什么名字?”
“罗建刚。”
“建刚同志,你好!”许秋阳伸出手想跟人握一握手以表达友好,突然发现自己手上黑一块灰一块的脏得不堪入目,不好意思地往身后缩了缩,“呵呵,下次有机会再来找你。”
说完一溜烟儿跑开了,抬起眼东张西望地找杨雪珍。
罗建刚无奈地笑了一下,去找地方停车,这姑娘挺有趣儿的,就是有点——太不讲究了,她这脸该好几天没洗了吧,脏得都看不出来模样了。
许秋阳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忙高兴地跑过去,朝杨雪珍的肩上一拍:“雪珍,可算找到你了。”
杨雪珍被她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胸口,一边跺脚一边转身:“吓死我了!”
许秋阳打量她一眼,心中啧啧称赞:“真是个娇俏的可人儿啊!”
杨雪珍身上穿了一件蓝色的灯芯绒罩衫,不是那种宽宽大大的款式,而是有点收腰的设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别人精神了很多,下面一条卡其色棉布裤子,黑色系带布鞋。
额前一层薄薄的齐刘海,梳得弯弯的,披肩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辫稍各绑一条碎花小手绢,俏皮可爱。
感觉到周围悄悄往她们这边打量的眼神,作为一个漂亮姑娘的好闺蜜,骄傲之情油然而生,许秋阳得意地挺了挺胸,这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可是我的好姐妹哦!
跟许秋阳赞赏的眼光截然相反,杨雪珍嫌弃地看着她:“你怎么回事啊,刚从鸡窝里钻出来?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就出来了?”说着还捏紧了鼻子,“怎么还一股臭味儿?”
许秋阳如今这模样儿,也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都是指印,还有这身上穿的啥,破破烂烂的线衣竟然就被她这样穿出来了,好歹也穿件外衣呀,这背后还破了个大窟窿,杨雪珍捂着眼,她都不忍心看了,真不想让人知道她认识这个人!
许秋阳挠挠头,嘿嘿一笑:“鸡窝没钻,钻猪圈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确实是太寒碜了,难怪老觉得有人往她们这边瞅,原来不是在偷看杨雪珍,而是在嘲笑自己啊!
“难怪一身的猪屎味儿。”杨雪珍一边嫌弃地皱着鼻子,一边从挎包里掏出手绢,抬手给她擦了两下,发现擦不掉,又打开背着的军用水壶,正想倒水洇湿手绢,被许秋阳快手快脚地拦下了:“别,别浪费水,给我喝两口,两天没喝水了,渴死了都。”
杨雪珍白她一眼,继续倒了点水出来把手绢沾湿了,再把剩下的水塞给她:“快喝吧!”
许秋阳举起水壶,仰头就喝,“咕咚咕咚”地一口气把一整壶水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舒服地打了个嗝:“呃,舒服多了。”
杨雪珍没好气地把手绢塞给她:“自个儿擦擦,你就不能像个女孩儿的样子吗?”
“你以为我不想啊,那也得有条件啊!”许秋阳感叹着,接过手绢往脸上一擦,粉色的花手绢一下子就变成了黑色的,一张脸和双手擦下来,整条手绢就没法看了。
许秋阳不好意思地把手绢塞进裤袋里:“我回去洗干净再还你,要是洗不干净了,那等我发了工钱再给你买新的。”
杨雪珍拿出梳子:“梳梳你那鸡窝头。”
这鸡窝头梳起来可真不容易,许秋阳咬牙切齿地狠命拉扯着这一头枯黄干燥的稻草,这原来的许秋阳过的日子是有多惨啊,明显的营养不良样儿,往后要真能赚钱了,可一定要好好地补一下。
稍微收拾了一下,许秋阳看起来起码像个人样了,就身上的这身衣裳有点碍眼,不过也没办法了,杨雪珍她自己身上也就这一身罩衫,总不能脱下来给她穿上了。
“哎,雪珍,咱们在这儿干什么哪?不是来报到吗?”许秋阳手上闲了下来,终于想起正事了。
“是啊,等点名呢,一个乡一个乡轮着来,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能轮到咱们了。”
许秋阳便转着脖子四下看:“这来的人可真不少啊!”
“可不是嘛,听说有一百多人呢,这是个大工程。”杨雪珍说着,突然一手抓紧了许秋阳的手臂,一手指着前面说:“秋阳,快看,那个小伙子好精神。”
许秋阳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小伙子,不就是刚刚见过的罗建刚嘛!
想到自己刚才那一身邋遢相全都落在那人眼里了,他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指不定怎么笑她呢,她还那么傻乎乎的,连名字都告诉他了,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杨雪珍觉得有点奇怪,这姑娘平时最爱跟她一起看俊小伙了,看到这么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就在那儿呢,没看见吗?”
“哦,看见了。”许秋阳没精打采地说。
“怎么样,比隔壁村的朱朝盛还好看吧!”杨雪珍喜滋滋地说。
“这哪儿有得比的,一个是二郎神,一个是二师兄。”许秋阳随口说。
这个时候的她们当然没有看过电视,八三版的西游记也还没有开拍,她们之所以知道西游记,那是因为村子里有个姓于的老秀才,没事的时候喜欢给孩子们说书讲故事,两人小时候经常听,一部西游记讲了整整一年,村里的孩子们对西游记里的经典人物都朗朗上口。
对于二郎神,于秀才的说法是“仪容清秀貌堂堂”,是西游记里长得最好看的男人,用这句话来形容前面的那个男人,两人一致同意。
至于二师兄,杨雪珍拧了一下许秋阳的脸颊:“瞧你这个狭促的嘴巴!”人家朱朝盛不过就是长得白了些胖了些,也是仪表堂堂的俊小伙好不好,长得白胖说明人家里条件好,能吃饱,就因为人家姓朱,就给人起了这么个外号,也亏得人家脾气好才不跟她计较。
“他叫罗建刚,县城来的。”许秋阳恹恹地说。
“咦,你怎么知道?”
“刚来的路上遇见了,说了几句话。”
杨雪珍不满地说:“都能跟人家说上话了,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
许秋阳气道:“你打扮成我这模样到他面前说几句话试试!”
杨雪珍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谁叫你都不收拾一下就出来了,你活该!”
许秋阳一边咽着红薯,一边点头,含糊地说:“嗯,谢谢小妹。”
“钥匙在阿妈身上,她说不能放你出来,一直要关到水电站开工,你的位置被别人顶上了为止,谁也不许来看你,谁敢来就把谁也一块关进来。”许翠兰说。
多大仇啊,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嘛!许秋阳心道,这还亲妈呢,后妈都没那么恶毒的,以前她那后妈真心待她不怎么样,可从不在表面上表现出来,丑人都让她爸出面当,在只要在背后坐收渔利就好了。
哪像这个李桂芳,天天不是打就是骂,生了这么多个孩子,个个都养成仇了,以后哪还会有孩子真心孝顺她。
“翠兰,你跟你大哥说说,让他撬了锁把我放出去。”从今晚说要去当兵的话看来,她这个弟弟也是有思想的,应该会理解她想逃出这个牢笼的心。
“你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哥就想放你来着,被阿爸打了一身,现在被送到二姨家去了,不许他回家呢,说是明天直接送到县上招兵办,不回来了。”
“去招兵办?这年头当兵这么容易,说去就能去?”
“姐,我也不知道。”
“那这样,你明天帮我去找雪珍姐,告诉她我被家里关起来了,让她一定要来救我,哪怕是把锁砸了,也一定要来救我出去,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全都在她手上了,你记得一定要这么跟她说啊!”
“知道了姐,我一定会去找雪珍姐的。”
“嗯,那你快些回去睡觉吧,别让阿妈发现了。”
“好,我明天再想办法给你弄吃的。”
许翠兰轻手轻脚地回去了,许秋阳重新窝回草堆里,这肚子里有了东西,也没那么冷了,一头挨着墙壁,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家里的大人都去上工了,许翠兰才伺机给许秋阳扔了两个烤熟的红薯:“姐,我去找雪珍姐了。”
“好,你快去!”听着许翠兰撒丫子跑出去的脚步声,许秋阳再也坐不住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小小的猪圈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杨雪珍够不够义气如约前来救她。
在农村,打骂孩子是家常便饭,就算闹出人命,那也是别人家里的事,一般人都不会多管闲事,杨雪珍如果真来救了她,那他们杨家跟许家就算了撕破脸了,杨雪珍她爸肯定是不同意她这样做的,盼就盼她能够看在大家姐妹一场的份上,能够为了她的下半生幸福来拉她一把吧!
这个时候,能靠的也只有她了。
至于家里的那些弟弟妹妹,许秋阳心也凉了,她被关了那么久,除了小妹许翠兰,其他几个就没有一个来看过她的,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弟弟妹妹就跟许秋阳自己的孩子一样,几乎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亲自拉扯大的。
农村女人命贱,生孩子的时候都是大着肚子在地头干活,肚子疼了才开始往家里走的,甚至有的孩子生得多了,产道滑,来不及赶回家,直接就生在地里的都有。
生完也不用坐月子,过两天就直接下地干活了,孩子扔在家里,有口米汤就能活。
李桂芳生了那么多孩子,哪一个不是一生下来就扔给许秋阳的,她才两岁就开始带弟弟了,后来一年一个几乎没断过,直到6岁的小弟出生后,大概李桂芳也生不出来了,这才消停了一些。
说起来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都是一把辛酸泪啊,如今竟然让她平白生出一些老无所依的感慨来,养的都是一群白眼狼啊!
这一次如果真的能够有幸脱离这个家庭,她再也不要过这种没有自我的日子了,她一定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许翠兰给盼回来了,小姑娘在窗口下怯生生地说:“大姐,我没找到雪珍姐。”
许秋阳心口立刻凉了半截,连忙问:“怎么找不到了?”
“他们说雪珍姐去镇上裁布做衣裳了,说是要去工作了,得做身新衣裳。”
什么叫同人不同命?这就是了,自己还在拼命想办法怎么才能逃出去呢,人家为了新工作还去做新衣裳了,做什么新衣裳啊,这不是搞基建吗?不是去搬砖头挑水泥吗?穿那么好看给谁看啊!
许秋阳都快要气死了:“那你晚上找机会再帮我去找她一趟。”
许秋阳坐立不安地在猪圈里又呆了忍饥挨饿的一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盼来了许翠兰的消息:“大姐,雪珍姐他们家的人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啊,为什么不回来啊?”
“说是中午在镇上的表姐家吃饭的时候,表姐突然肚子疼要生孩子了,雪珍姐帮忙把人送到了医院,这会儿还在医院陪着呢,让人搭话回来说今晚不回家了。”
“那她明天还去招工不?”
“去呀,雪珍姐让人跟你说,她明天早上直接过去白水村,让你也自己过去,说是记得明早八点之前要去到,明早就要点名了,如果不去的话就当没这个人了。”
“那我怎么办?”许秋阳快要急疯了,“小妹,你去帮我跟杨叔说一声,我现在出不去,让他过来帮我一把。”
“我说过了,杨叔说这事儿他管不着,你得自个儿跟咱妈说,还有,你到底去不去得尽早给他个准话儿,好多人都找他说想去呢,一个队就五个名额,咱得用满了,可不能便宜了其他队的人。”
“说说说,要咱妈真能说理的话我现在至于这样嘛!”许秋阳气得狠狠用力一脚提向猪圈门,力气大得整个猪圈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地落了她一头。
以前家里的猪圈是没有这么结实的门的,一般谁还想着给猪圈安门啊,都是几块木板随便挡着预防大肥猪跑出来就算了,可是前年过年前,一家人辛辛苦苦喂大,眼看就可以送到队里去的大肥猪居然在半夜被人给偷了,当时损失那个惨重啊,那个年几乎都要过不去了,李桂芳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大声叫骂了三天三夜,骂偷猪贼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后来就把整个猪圈重新给加固了,还给打了一个新门,忒结实,许秋阳捡了根半人高的柴禾,疯狂地抽打了半天,那门还是稳稳当当的,连点儿松动都没有。
许秋阳蹲下来,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大哭了一场,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好容易给了点儿希望,又硬生生地要收回去。
许翠兰让她哭得心慌意乱,不停地喊:“大姐,大姐,你别这样,这次去不成,咱们下次再去。”
“没有了,不会再有下次了!”许秋阳大哭着说,白龙湾水电站只有一个,错过了这次机会,她就再也去不了白龙湾了,那她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秋阳哭累了直接瘫在地上,只听见外面的许翠兰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大姐,那我要去跟杨叔说一声咱不去了吗?”
“不行!”许秋阳大喊起来:“我要去,我一定要去的,就算是挖,我也一定会挖个洞钻出去!”说完她随手捡起一根柴禾,发疯般地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挖了起来。
屋子里地面的土都是夯实过的,木棍在地上戳了半天,也只戳出来浅浅的一层浮土,倒是双手掌心被磨得生疼,许秋阳恍然未觉,只是不管不顾地挖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这回命运想要给予她的是什么,她都要抗争到底。
圈里面的大肥猪也像配合着她的行动似的,大声地嘶叫起来,它那是饿的,为了关着许秋阳,除了昨晚那一顿,已经一整天没人进来喂过猪了。
许翠兰被吓坏了,在外面抖抖索索地哭了一会儿,又怕让李桂芳回来看见了,只好一边哭一边回了灶房那边,快到收工的时间了,她得赶紧把饭烧上,不然李桂芳回来又是一顿好打。
“可不是,真是没事找事。”都是些粗人,让他们干活没问题,取名字这种细致活,那得是文化人干的,就像村里的人生了孩子想取个好听的名字,都会去找念过书的于秀才。
不然的话,就只能取出些土的掉渣的名字了。
“名字是一定要的,刚刚你们没听站长说吗?为了鼓励咱们八个小组力争上游、良性竞争,要把咱们八个小组的名称都做成木牌子,每天挂到荣誉榜上去,哪那个组前一天得分越多,就排在越前边。”朱朝盛认真地说。
许秋阳觉得,朱朝盛这人如果放在学校,一定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学生干部。
“排在前头有什么好处不?能多给饭吃?”这话一出,旁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朝盛踹了那个胡说八道的家伙一脚:“快别胡说了,好好表现,对咱们大家都有好处,站长说了,到工程结束以后,总分排名前三的三个小组,在最后转正考评的时候有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