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身上一颤,忍不住去看澄练脸色,却见她目光迷离,正出神着。
“她说的是真心话!”白子画忽然明白了过来,身上止不住的一阵发冷。如今澄练这么看不惯自己,那以后小骨回来了,又会怎么样呢?
澄练一向难缠,又心疼小骨。更重要的是,小骨重情义,如今,澄练可以说是她最亲密也是最后的朋友了。如果澄练一直是这个态度,小骨难免会受影响。
照澄练的性子,白子画这份忧虑倒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他纵然想到这一点,却实在拿澄练没办法,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时,绛珠的样子已经大变,再也不是圆润晶莹的珠子,而是真正长成一棵小草的模样。众人仔细打量,果然像花千骨当初说的,一簇簇圆圆的叶片生得十分精神,在挤挤挨挨的叶子中间一根细茎冒出个头来,并蒂结着豆大的果子。只是,不论是叶、茎、果,甚至是下面的根系,都透明如冰雕成一般。
而且,现在跟刚开始生长那时又不一样。殿中无风,可这绛珠草却轻轻摇曳着,竟有几分幽娴姿韵。
白子画看着它,忽然失神,不自觉向它伸手,叫道:“小骨……”
“师兄……”
“师弟……”
摩严和笙箫默都急了,怕白子画终究承受不住,神智不清了。
“他没事。”澄练道。
两人齐齐看她。
她眼中有奇异的光彩,又道:“他没事的,不过,他好像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是吧?”
最后两个字是在问白子画。
白子画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澄练,硬生生把她拉起来。他情急之下,用力没有分寸,澄练又正虚弱,被他这么一拽,就像被大风卷起的一片轻飘飘的树叶。
“师兄!”笙箫默只来得及叫了一声。
白子画却充耳不闻,只顾急切向澄练问道:“我刚才,刚才真的像是看见小骨了。可是小骨她……她明明还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澄练也不跟他计较,只哼了一声,就道:“看来,你们之间还是有点灵犀的啊。
你看的应该没错,刚才我也感觉到了。看来,孟玄朗的确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称得上泽被苍生了,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功德之力。”
她话说的不甚清楚,但看起来不是坏事。
笙箫默小心问道:“是不是千骨的情况又有好转了?”
澄练点点头,道:“是啊,她现在的情况有点像那些花草精魅的修炼,渐渐吸取日月精华,然后通灵智,再修成人身。只是她有我注入的仙力和五行之气,所以这个过程就大大缩短了。
可从如今的情况来看,这绛珠草竟然有转化为人形的迹象。也许是因为她的魂魄在其中的时间长了,慢慢将绛珠同化感染。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绛珠领受了那些得过她恩惠的百姓们的信力,还有来自孟玄朗的功德之力,他以帝王之身行仁政,恩泽被于万民,所积功德着实不小。这两力都来自人心最真诚强烈的祈愿,希望她能够安好。所以在注入绛珠之后,自然而然地促使绛珠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发展。
这样的话,说不定等她魂魄凝定之时,绛珠草也会同时化形,她的魂魄便可直接与身体融合,成为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笙箫默脑子里转了几转,明白过来后顿时大喜。他清楚记得,当日澄练曾说过,借绛珠这上古灵草蕴涵的强大的生发之力,来润养千骨的魂魄,让她清醒过来。但只有魂魄是不够的,之后就看是让千骨转世投胎,还是以灵体来继续修炼。可现在澄练的意思,却是连躯体也能由绛珠草直接转化而来,那可就是真正的重生了!
白子画眼中泪光闪动,口唇动了几动,却只道:“我会在这儿守着。”
澄练白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白子画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手,澄练腕子上已有了一圈明显的红印。笙箫默心疼地在她手腕上抚了抚,不禁埋怨道:“师兄,你就不能轻点。”
澄练身子一歪,顺势又靠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没挤到他身上。笙箫默忙扶住她两肘,暗暗用上长留的上乘内功,稳稳当当撑住她。
澄练舒舒服服让他扶着,道:“那你好好做,我就不奉陪了。”说着右手一指,一团黑影飞向露月川。
露月川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素手一伸接在手里,就听澄练吩咐道:“焚上。”
露月川也不多话,躬身应了声是,便自去取了一套器具出来。她试了试殿中气流走向,在绛珠草不远处摆了张小桌子,将手里的东西全部放在桌上,再将那些器物一一摆开。
摩严看的脸都青了,绝情殿是长留掌门所居,此处更是师弟日常起居的内室。那露月川居然如入无人之境,问都不问一声,就随意走动、拿用殿中的东西。纵然她有澄练撑腰,这也实在太放肆了。
只是摩严多年来实在吃够了亏,便再发怒,也下意识的会在澄练面前收敛几分。他将气头压了又压,才道:“我不管你有谁做靠山,可你此刻是在长留,尊卑上下不可不守。你……你到底还当不当自己是长留弟子?”
露月川卷着袖子,露出小半截白生生的手臂,正把一个紧紧密封的瓷罐拔出塞子来,往茶杯大小的紫铜炉内倒入满满一捧细白如雪的藜灰。她闻言抿嘴一笑,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疾不徐站起身来,对着摩严施了一礼,朗声道:“方才事急,弟子失礼了,望世尊见谅。姑娘从不曾叫我破门出山,我自然是长留的弟子。”言毕也不待摩严答话,就径自坐下又做自己的事。
竹染在旁听了,忍不住“哈”的一声。这露月川执礼甚恭,话中之意却十分狂妄。她分明是说,澄练没发话,她就留在长留,倘若哪一天澄练令她叛出门派,她便不当自己是长留的人了。她这是丝毫没将长留放在心上,对摩严来说,这应该比被人指着鼻子大骂还要让他难受吧。
摩严正怒火冲天,他又向来不是心思灵敏之人,一时没明白露月川的意思,只是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十分别扭。可竹染那一声嘲笑,却让他立时明白露月川定是没说什么好话。
他正要发作,竹染忽若有所思道:“你……看你这样子,对尊上这屋内的摆设还真是了然于胸。”他的眼光又忍不住飘向澄练:“她是第一次上绝情殿,这也不是她能打探到的事情,应该是你告诉她的吧。可你也不该这么……这,这毕竟是男子的内室啊……”。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如自言自语。
澄练看着露月川用一双长著夹出一块鸡骨炭,手上捏个引火诀点燃了它,待烧透后就将通体成灰白色的炭墼放入铜炉内,又取了柄小小的木铲,将炉内的藜灰拨了几下,让方才放进去的炭墼露出半块来。
这时澄练忽道:“不需如此了,直接埋上就是。”
露月川听见,顿了一下,复又将炭墼埋入灰中,用木铲将所有的藜灰推平整,然后在炭墼上面轻轻戳了几个小眼。
澄练这才道:“世尊还要放任竹染到什么时候?掌门这绝情殿可不是给人随意撒野的地方。”
她此言一出,摩严和竹染不约而同地就在心中大骂:“到底是谁在绝情殿撒野啊!”不过两人谁也没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而且,竹染还不太习惯澄练这样一言不合就翻脸赶人的做法,有点愣住了。
笙箫默略带同情地看了眼竹染,他跟澄练打的交道毕竟还是少,不知道澄练其实不耐烦跟人斗嘴,她从来都是直接动手,不想听的话就不要让别人有机会说出口。
白子画看了看他们,也出言道:“师兄,你还是先送竹染回石塔去吧。”
摩严气的闷哼一声,一跺脚揪着竹染走了。
笙箫默的注意力被露月川吸引了过去,他又看了会儿,等露月川将一片磨得极薄的云母片轻轻放置在匀整的灰面上,又打开澄练抛给她的黑色锦囊时,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让她焚的是什么香?”
笙箫默当然看的出来,露月川正在做的是隔火熏香,这样能令香味悠远、纯粹。因为夏紫熏的关系,他对香道了解的不少。夏紫熏醉心于尝试天下香料,调制各类配伍复杂的奇香。从前这绝情殿里,就经常有她送来的香精香露,飘散着奇异的香味。只不过,夏紫熏看重的是香方,而非品香的手法。更何况,在仙界,要令香味散发一挥手就可以做到,也真的很少有人会去按部就班地做这些程序。
不过看露月川的手法,熟练而轻快,似乎还带着些跳跃般的节奏,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焚香了。
澄练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似乎含着些特殊的意味,道:“你闻闻看啊。”
露月川此时已经将锦囊中的香料放在云母片上了,黑色的小小一块,看起来很寻常。很快,香料被隔着云母片的炭墼熏烤,气味就散发了出来,不须刻意去闻,这股气味就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
笙箫默静默片刻,喟然道:“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