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十一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是苦笑道:“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自我拜在师父门下,就一直对他老人家敬畏有加,因而事事谨慎,唯恐违逆了他的心意,结果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若非如此,霓漫天又怎敢在我面前对糖宝下毒手!而要不是有你及时点醒我,恐怕我也根本没有勇气为糖宝报仇,那我就更加愧对糖宝了。”
澄练想到当日情景,也不禁黯然:“糖宝,真是可惜了。”她话说出口,才想到此时说这个不过白白让落十一痛苦,忙硬生生改口道:“说到这个,有件事我要说清楚。那日我其实是有意误导你,白子画阻止你杀霓漫天,并非有心袒护她,更不是对糖宝毫无怜悯之心,他只是……”
“我知道。”落十一打断她,“其实后来我也明白过来了,尊上他终究不是那般冷酷之人。只是……”他声音渐低下去,“霓漫天也确实是算定了尊上不会严惩她,才敢……”
澄练心中暗自叹息,知道落十一对白子画芥蒂已生,恐怕是很难化解了。她索性又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应该清楚,我是怕她再杀人会心境崩溃,我也想让霓漫天难受,所以才会利用你去报复霓漫天。”
落十一忽然痉挛似的笑了下:“我又何尝不想让霓漫天难受,她是我此生最痛恨之人,我甚至不惜,不惜……”
落十一的头深深埋下去,声音却还在继续:“霓漫天再可恶,她对我的心意却是真的,就像千骨对尊上一样。而我为了报复她,却利用了她的感情。”
澄练此时才恍然大悟,落十一今日来见她,固然是为道谢,却也是心中积郁已久,想找个人倾诉一番。澄练同情地看着他,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落十一浑身一抖,肩膀塌下去,声音嘶哑:“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爱她。其实我是在说谎,就算我恨她,可她还有父母亲人,总会有人爱她的。我故意那么说,就是要折断她的骄傲,毁掉她最后的希望,就是想让她难受,想狠狠地打击她。她死之前万念俱灰,痛苦绝望到极点,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澄练静静听他诉说,问道:“那你后悔吗?”
落十一抬起头,双眼血红:“不,我从来都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不,不论再来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
澄练伸出素手,轻轻巧巧提起茶壶,为他续上水,又道:“既然你不后悔,就别再耿耿于怀了。就算以后有什么报应,你自己担着就是了。”
她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冷得像冰。落十一闻言就是一楞,可同时他又感到一片透心的清凉,浑身的躁闷都纾缓了:“你,你总是这样出人意料……”他缓缓露出笑意,“我还以为你会安慰我说霓漫天是罪有应得,我并没有做错。”他眉间郁色仍在,那清浅的笑意却发自真心。
澄练毫不迟疑接口道:“这是两回事,霓漫天当然是罪有应得,但别人怎样终究是别人的事,自己的选择也终究是自己的事。明明是自己做的事情,却把别人拉来当接口,这等事我不屑为之,我知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我不安慰人的。”
落十一眼眶一红:“澄练,多谢你!可是……”他艰难的道,“可是,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明明痛恨霓漫天的恶毒,可到头来,我却做了跟她一样的事。”
澄练看着眼前这个被罪恶感压得快承受不住的人,心中却肃然起敬。落十一生性淡泊善良,对三尊恭谨敬畏,对其他弟子和气友善,做事情勤勤恳恳,在长留是公认的老实人,跟他师父完全不同。可谁能知道,他的心却这么干净,容不下一丝污秽,这一点也跟他师父完全不同。
其实在这点上,他更像白子画,是一个坚守自己原则的好人。或许有人会觉得落十一迂腐,甚至矫情,但澄练自己知道,她做不到落十一这样。对于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的人,澄练总会保持敬意。就像她很多时候看不惯白子画,却又无法不敬佩他一样,所以在别人看来,她对白子画的态度一时好一时坏,诡异无比。
不过即便如此,她却不能放任落十一这样下去,何况在她看来,霓漫天根本不配跟落十一相比。
“十一,你听我说。”她加重语气道,“你不会成为霓漫天那样的人,因为她永远不会像你这样想。”
落十一抬起头,茫然地望向澄练。澄练看着他双眼:“霓漫天根本不会像你此刻这样想,她从不会反省自己,只会责怪别人。在她眼里,是非对错只该以她的需要为准,合她心意就是对不合她心意的就是错。
而且我说过了,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承受后果,人也终究会为自己做的事承受后果。霓漫天,她太过疯狂了,当日她若存有一丝善念,也不致有后来之报。”
听着澄练斩钉截铁的话语,落十一渐渐平静下来,到后来,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澄练,你还说自己不安慰人,你后面说的这些话,不就是在安慰我吗?”
澄练也笑道:“那你领不领我的情?”
落十一看着她的笑容,不由的道:“谢谢你,我……你向来心性坚定,一定很看不惯我这样庸人自扰吧?”
澄练摇头道:“你自己数数,今天谢了我多少次了?再说,这也不叫庸人自扰,只是你心中有敬畏而已,这是好事。”
落十一想了想,自己也笑了:“我本就是为道谢而来的,这也算不失本心吧。”他轻舒口气,似是消解了不少胸中块垒,又道:“人都道你心狠,其实你是最重情义之人,你劝我的话,我会记在心里的。”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又道:“你以前就说过,人应该有些敬畏的,越是修道之人越该如此。现在再看,真是金玉良言。”
澄练疑惑道:“我说过这话吗,我自己怎么不记得?”
落十一更疑惑地看着她,道:“你说过啊,是我亲耳听到的。那是……”他思索了一下,“是十年前仙剑大会上,我绝对不会记错。”
澄练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模模糊糊的总是不甚清晰。她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脸上破天荒的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吧,好像总是这样,别人说我以前曾说过什么话,我自己却不记得了。”
落十一道:“大概是你随口一句话就能发人深省,所以才令别人印象深刻。而你自己却是随口说的,自然不会记得很清楚。”
澄练登时就打了个哆嗦:“十一,你不是伤心糊涂了吧,怎么说这肉麻的话?”
落十一从没见过澄练这个样子,倒极为新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险险赶在她恼羞成怒前开口道:“我可半点不曾夸张,不但我,就连尊上也这么觉得。我还记得,当年你说过这话后,尊上就决定传你道法了。”
他似乎是起了谈兴,絮絮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你身子刚刚复原,就赶上了仙剑大会。尊上不但同意你也参加,还特地吩咐我将你的位置安排在他身边,可让我吃惊不小……”
那时,澄练已在长留待了快三年了,上上下下混得人头精熟。仙剑大会上,她跟在三尊身后出来,一路上还有不少人跟她打招呼。等仙剑大会正式开始时,澄练就坐在白子画身后不远处。这一幕令得不少人侧目,但亦有人知道前不久六大派上门,韶白门那个隐居多年的蛮横女人还在绝情殿打伤了澄练,是以都认为三尊有意弥补澄练,同时也是对外表明维护她的态度。否则,看到这样的事,世尊怎么会一言不发呢。
仙剑大会本是长留一年一度的盛事,亦是仙界一年一度的盛事,可偏偏今年的仙剑大会上,气氛十分压抑。白子画本就话少,这次干脆一言不发,连那些必要的场面话都是摩严替他说的。从大会一开始,他就默默坐在那里,脸色淡淡的,还有掩不住的憔悴。
长留弟子们往看台上望望,心里也十分难受。可这些人中,却不包括霓漫天,甚至刚好相反,她的心情十分昂扬。
死对头花千骨被她整治得人不人鬼不鬼,又连失挚友亲人、痛入骨髓,此刻奄奄一息地被囚禁在不知名的地方等死。当年有眼无珠舍她而收花千骨为徒的尊上,被自己的好徒儿连累,不但遭受重创,还几乎身败名裂。且如今长留势弱,此消彼长之下,六大派的声望却在暗暗提升,自己贵为蓬莱掌门之女,地位比以前也有不同,霓漫天能清楚地感觉到别人面对她时,谨慎多了,畏惧也多了,想到这里,就连断臂之痛都不是不能忍耐了。
想到自己的手臂,霓漫天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她怎么都想不到尊上居然会为了那个对他怀有龌龊心思的徒弟,砍断她的手臂。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的惊怒渐渐平息,也终于接受了自己从此少一只手的事实,可是她的恨意却与日俱增。
她怎能不恨?她恨白子画到现在还执意维护花千骨,居然不怕得罪蓬莱也要为花千骨出气。她恨花千骨明明犯下了滔天大罪,却依旧牢牢占据首座弟子的位子,让尊上怎么都不肯松口再收徒弟。她恨幽若跟自己一样出身高贵,却满足于做花千骨的弟子,简直是疯了。她恨落十一,自从知道她给花千骨泼过绝情池水后,就完全疏远了她。她知道他怪她狠毒,可他为什么不想想当时她明明可以杀了花千骨,却终究留了她一条命,花千骨该对她感恩戴德才对。可落十一不但不明白她的苦心,反而整天陪着那条哭哭啼啼的虫子。她心中气恼,更是暗自凄楚,为何连同是爱上自己的师父,花千骨都比她好命,落十一是永远都不会像尊上那样护着自己的。
一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出手愈发重了,跟她对打的弟子一个招架不住,顿时被打断了肋骨,狂喷出一口鲜血。立刻有人上来把那名弟子扶走,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为她的胜利欢呼,也无人来指责她对同门出手太重,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就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