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啊”了一声,呆呆看着秋练说不出话来。秋练看着有趣,忍了又忍,唇畔还是泄露出一丝笑意。花千骨与她日日相伴了十六年,一见她的神态,就知道自己叫她捉弄了,忍不住去晃她的手臂,道:“秋练,你又戏弄我!”
秋练笑出声来,又去触她的脸颊:“谁戏弄你了,我的话没道理吗?”
花千骨偏头躲开她的手,娇嗔道:“有有有,你的话什么时候没道理了?你呀,真该改个名字,就叫‘常有理’!”
两个姑娘低低的嬉笑声传进殿中,如同微风穿过桃林时,花叶窸窸窣窣的碰撞,无比美好。白子画听得痴了,不自觉向前迈一步,又迈一步,一直走到门边,贪婪地侧耳倾听外面的笑语声。
白子画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羡慕。他羡慕此刻殿外的两个女孩儿,能在暖暖的阳光下纵情谈笑,而他只能躲在这殿里,偷偷窥视她们的快活。他还羡慕她们之间显而易见的深厚情谊,秋练聪慧爽明,小骨温柔善良,两人皆是世间难得的女子,她们能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彼此为伴,实在胜过自己这孤家寡人百倍。他更羡慕秋练,竟能让小骨对她这般依恋信赖,刚才在长留大殿时他就看出来,小骨在秋练面前十分散漫,戏谑玩笑全无顾忌,完全不似在自己面前小心谨慎的模样。
“对了秋练,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殿外的两个人自然毫不知晓白子画的纠结,又谈笑几句,花千骨突然惊道。
“什么事啊?”秋练的声调依旧懒懒的。白子画都能想见她此时的神情,必然又是那种万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白子画知道,秋练也就是教训人时特别有精神,其他时候总是懒懒散散的。
花千骨的语速略有点急:“你不是曾传话给我,教我去看看竹染师兄吗?我照你的话去过了,也当面对师兄道过谢了,临走时,他却托我给你带句话呢!”
秋练没有作声。
花千骨顿了顿,想来是得了秋练的示意,又道:“竹染师兄说,让你小心六大派的人呢。”
“哦……是吗?”这回秋练的声音中终于多了几分气力,与人争斗大概是第二件能让她提起精神的事。也不只秋练,连白子画都眉头一凝,神色沉肃了几分。
“是啊,师兄是这么说的……”花千骨口齿清楚地将竹染的话复述一遍,没落下一个字。
白子画凝神静听,不得不承认,竹染所虑确有一定的道理。六大派中人心各异,若说有人见不得长留今年来的兴盛,他一点都不奇怪。白子画有些惭愧,操心这些事本是他这个掌门的职责,可他这些年来心灰意冷倦怠门中事务,竟然还不及竹染一个离开多年的弃徒为师门考虑得多。
“秋练……”花千骨说完之后,见秋练不吭声,担心地叫了一声,“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或者觉得棘手?不如同我说说,哦不……”她又改口,声音中带了一丝懊恼,“你还是同师父商议吧,我没有你聪明,又什么都不懂,大概帮不上你的忙的。”
“没有。”秋练一口否认,她站起身子踱了几步,随口道:“我只是没想到,竹染竟能想到此节。唉,他的确是个人才,可惜走错了路。”
听秋练轻描淡写的口吻,似乎早有预见,而且已经胸有成竹,花千骨立刻安心了。她亦随着秋练站起来,点头附和道:“是啊,竹染师兄的确很厉害,意志坚定行事果决,还有几分像你呢。可惜当年一念之差走错了一步,到后来越陷越深,害人害己。”
白子画暗暗点头,花千骨这两句话他赞同,竹染的确就是这样。
“哦,你觉得他像我?”秋练停住脚步,饶有兴趣地问道。
“嗯,只是有几分像。”花千骨使劲地想,费力表达着:“我只是觉得,他能狠得下心,对别人能狠心,对自己更狠心。这种狠才称得上坚毅果决,这一点像你,而与旁人不同。旁人狠心,大多只是在对敌人的时候,轮到自己身上就优柔寡断,舍不得下手了。这种狠不过是残忍凶暴而已,并不真正值得敬畏。”
秋练笑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不过……”倒是花千骨自己想想又犹豫了,“虽然这么说,可竹染师兄……他,他做起事来却不像你。人做什么事,总与这人的性格相关,这样说起来的话……”
花千骨忽然想起琉夏,想起杀阡陌每次提及琉夏时痛苦欲狂的眼神,刚才对竹染的可惜立刻就淡了。她看看秋练,顿觉自己的话极端不靠谱:竹染这么不择手段,为了报仇不惜伤害自己的爱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与秋练相像呢,自己当真糊涂了!
她张张口,正要跟秋练道歉,收回自己的话。秋练却于此时忽然开口:“我跟他并不像!”
“对,刚才是我想差了……”
“我倒觉得,你跟他才有点像。”
“什么……”花千骨惊住,没想到秋练会这么说。
白子画在内听着,心里涌上三分不快:小骨心肠最软,连害过她的人都不忍真正为难,如何会与竹染相像!他怎么也无法认同秋练这话。
秋练注视着花千骨的眼睛,目光灼灼:“竹染的确是个能狠下心的人,的确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可他却没有狠到底。换句话说,在应该坚持的时候,他却放弃了自己。”
花千骨叫她看得不自在,却不知怎地,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怎样都移不开脚步。她低下头,不敢再看秋练,脑海中浮现出当日自己散功求死之事,顿觉颊上发烧,羞愧无地,也不知秋练指的是不是这桩事。
她记得那日秋练骂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更记得秋练如雨落下的眼泪。所以后来一想起那事,她就心虚,尤其是在秋练面前。况且过去秋练虽疼惜她,但亦有严厉的一面,时常对她鞭策教训,但凡她有错处,从不肯轻轻放过,待她如同严师。这一点上连白子画这个正经的师父都及不上秋练,自花千骨拜师之后——除了她欲杀霓漫天那回,白子画便连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素日里更是爱护体贴,唯恐她受了委屈。所以时至今日,她怕秋练,其实胜过怕白子画。
秋练此时的语气神态,正是以前教训她时耳提面命的样子。花千骨不由地想,三年多前秋练被渡劫之事牵住了精神,无力顾及其他,从那时到现在这段时日里,她大大小小犯了不少错,若放在以前,秋练决不会轻轻放过。
难道……
花千骨心中惴惴,难道秋练今日要跟自己算总账不成吗。她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抵在地面上转圈,仿佛这样就可以逃开秋练的注视。
秋练也不着急,静静站在一边不说话。花千骨看不见秋练的脸,可一片静默中,她觉得气氛越来越凝重,渐渐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我……”她慌乱的开口,想要打破这片静默,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不知这话头该如何接下去。突然间,她模模糊糊记起竹染的一句话,立刻如获至宝,冲口而出道:“我……我听竹染师兄说,你曾救过他。你还说他能在绝境下坚持,所以值得你一救……”
“嗯?”秋练颇感兴趣地看着花千骨乌黑的发顶:“你这是在反驳我啊。”
“没有没有!”花千骨这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得连声道:“我,我怎么敢呢。”
秋练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敢也没什么,在这绝情殿里,你还担心我吃了你不成。”她信步转到花千骨身后,又缓缓转过来,口中悠悠道:“你说的这个,与我说的是两回事。当日竹染用己身为祭,要救回你的性命,大出我的意料。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竹染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念,并不是个纯粹的坏人,那么他当日胁持琉夏,心里想必也激烈斗争过,不过很可惜,最终他的决定是牺牲良知,去满足自己复仇的私心。
我救他那次,他是一直在坚持,能坚持那么久也的确很不容易,但那是出于求生的本能。然而,有些时候人却要反抗本能,要抑制欲望,要克服怯懦……等等这些天然地存在于每个人身体里、最难抗拒的东西,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下去。
竹染当日没有做到,你,也一样没有做到!”
花千骨脸色渐渐发白,低声道:“你说得对,当日是我没能坚持住。无论如何,都是我错了,秋练,对不起!”她缓缓抬头望向秋练,不再一味躲闪。
“对不起我?”秋练眼神一闪,仔细地看她,口中道:“你休要会错了意,我所指的与你现下想的可并不一样,”
“什么,难道你不是说我散功那次……”
秋练“哼”了一声:“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不过罢了,一事不二罚,我当日既已骂过你,这事便过去了,以后都不必再提。”
花千骨身子缩了缩,又有点疑惑,嚅嚅道:“那你说的是……”
秋练待要说话,又忍不住深深叹息,吐字如切金断玉:“洪,荒,之,力!”
花千骨听见这四个字,身子一晃,向后趔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连唇都惨白:“你,你是说……”
秋练默然不语,然而眼神凌厉坚定,不许她逃避一步。
“你是说,说……”花千骨眸中泪雾涌动,终究还是艰难道:“你是说我当日冲破封印,被洪荒之力控制,化身妖神之事吧?”
秋练极缓,极缓地颔首。
花千骨身子一抖,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白子画虽然身在殿内,但只听她二人对话,也能想见花千骨此时的心情。他甚至不必感同身受,因为那日之事,亦是他心中最惨痛的记忆。这记忆惨痛到花千骨醒来后,他们两人开诚布公说开了许多过去的伤心事,却都有意无意避开了这一件。
可谁知他和花千骨都不愿提及的事,叫秋练这样一把掀了出来。自己想想都痛得受不住,白子画又怎么舍得花千骨受这煎熬,他刚要抬脚冲出去,秋练似能感应到他似的,在外面朝他的方向回眸一盼,一道意念便直射入他脑海:“此事与你无关,你若敢出来,别怪我不留情面!”白子画心里一突,顿时犹豫了。
“没错……你说的没错,一点错都没有……”花千骨双目失神,痉挛一般道,“我当日明知,明知不能让洪荒之力现世,我明知道该坚持下去,可是因为糖宝——哦,也不对,糖宝的事其实只是个引子,我终究,还是因为心里的不甘、愤懑,还有对他的怨恨,这些积累起来,终于冲破了我心底最后的底线,酿成大错。我这一错,让自己之前所有的忍耐,让师父所有的努力,全都毁于一旦!”
秋练双眉紧锁,亦记起当日自己知道花千骨冲破封印时,惊怒交加的心情。她思量着道:“你知道吗,其实那时我心里是极怕的。我怕不知往后的路该如何去走,我怕我最后保不住你,我最怕的,就是看不见希望在哪里。
可我没想到,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师父也没有放弃,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在坚持!”
花千骨泪眼婆娑。她想起白子画到七杀殿来找她,受尽屈辱也不肯离开,甚至她已决意一死时,他还在尽最后的努力,想要说服她重归海底。
殿里白子画亦泪如雨下,为了秋练这番话,为了终于有人说了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