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语乔的话在孟氏的水波不兴的心湖投下一枚石子,惊起圈圈波纹,荡漾开去,久久不能平复。
楚相之事在京中掀起不小的风波,顺藤摸瓜,牵扯出的相关官员大小不计。事发三天,竟有数十人被革职查办,锒铛入狱者更甚,其中包括几位朝中大员。
每日,太阳刚落,往日繁盛的街道上铺面不约而同的上了门板,纷纷闭门不出。一时之间,用风声鹤唳来形容亦不为过。
皇帝的政令如此果决,刑部更是雷厉风行,搜刮上来的财务账簿简直令人咋舌。起初,百姓大多不解,可是当所有罪证公布于众后,先前的质疑声很快被赞叹替代。
这些吞噬百姓的‘食人蚁’被依法究办,快意恩仇之人则是大呼痛快。
离了苍沐院,韩语乔不自觉的捏捏手指,心里暗自思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昨夜韩晟延已派人传消息给她,今日就可以去天牢探视。天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里面关的人又岂是了了之辈,普通人闻名就会不寒而栗,更不用提要进去探视犯人。
皇帝已然下了旨意,罪大恶极者,当诛。
若是错过了此次机会,再相见,怕是要在断头台上的远远诀别了。
韩语乔犹豫再三,咬咬牙,拉住孟氏的衣角。见孟氏回头,当即收敛心神,上前半步,认真道:“娘亲,我求了哥哥托人打通了关系,务必要见见楚予兄妹,您可要与女儿一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千万不要在此时犯倔,不能无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啊。
孟氏似乎听到了韩语乔心里的祈祷,沉吟片刻说:“好。”
韩语乔赶紧上前挽着孟氏的胳膊,仿佛生怕她一转眼就会后悔一般,直到坐上早早备下的马车,她还有些惊讶于亲娘的反应。
她能察觉出来,孟氏起初的抵触情绪,这般的转变,大概源于传诵的流言蜚语吧。毕竟,楚相这一回在劫难逃,孟氏终究还是心软了。
韩语乔吩咐车夫将马车上的府牌收起,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直至天牢门外,她们才徒步而行。
天牢的阴湿潮气扑面而来,即使没有想象中的霉腐味,但阴冷的风一股股的嗖嗖地往人身上窜,直叫人心惊肉跳。
韩语乔活了两世,许是上一辈子的牢狱之灾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再度故地重游,总是阴测测的感觉不舒服。
幸而将喜禾和喜裳留在马车内等候,不然,看到墙壁上悬挂的各式刑具就会让她们恐惧不已。
在狱卒的引领下,她们一步步朝着深处走去。通过一条狭窄的甬|道,在一处铁门前站定。
狱卒利索地打开锁链,弓着身子道:“贵人请进。”
孟氏闻言,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狱卒机灵得很,眼珠子滴溜一转,笑眯眯的躬身而退。刘嬷嬷一见,赶忙取出了个方方正正一看分量就足的金条|子出来将人送出去。稍息,刘嬷嬷悄莫声息地回来,压低了声音附在孟氏耳边说了几句,随后屈膝一福,便退守在门外。
韩语乔见状,屈身行礼道:“娘亲,女儿去见见笑微……”
孟氏让她快去快回,知道不能在此地久留,时间短暂,也不再犹疑不决,索性推开铁门,径直走了进去。
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遍两人再见的情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势之下相逢。
楚相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人看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揉了几下,视线内还是清晰地印着熟悉而陌生的面庞。
精致的眉眼,白皙的皮肤,淡红的樱唇,小巧玲珑,浑身上下书卷气息自然流露,让人不知不觉中想要沉浸其中。
这么多年了,她的相貌与二十多年前相差无几。若不是岁月给她添加了更多的风韵,他真的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清雅……”楚相不由的将孟氏的小字喃喃说出口,一只手按着狂乱的心跳,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孟氏的方向,慢慢踱步过去,生怕惊吓跑了这场真实的不像话的梦。
孟氏止步,在原地不再上前。面色平淡,宽大的衣袖下,手指死死攥紧,除了涌出的一阵心酸。她实在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
不怨恨,也没想象中的咬牙切齿,更没有令她难以自处的揪心之痛。
时隔数年,他还记得,在她不说话的时候依旧一眼就能认出她。孟氏不着痕迹地错身,将手中提着的朱漆描花的食盒放在木桌上,垂头,安静地将食盒打开,慢条斯理地把酒菜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最后,取出两个杯盏摆放整齐。
楚相伸出去的手虚空握了一下,唇角扬起苦涩的笑意,背着孟氏理了理自己沾有血污的囚衣,捋了下乱糟糟的头发,然后端正地跪坐在孟氏对面。
不待孟氏动作,他已抢先一步,将酒壶提在手中,满满斟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推向孟氏。
熟悉的桃花酿,散发着清浅的香气,淡然,酒如其人,再恰当不过。
楚相举杯示意,一饮而尽。酒入肝肠,荡平了往日的积怨。他微微笑着,一错不错地看向孟氏。
孟氏同样微笑回应。稍稍仰头,滴酒未留。
想当年,楚相还只是个京中小吏,刚展露头角,与孟氏一见钟情,两人私订终身。却不料,现在的韩国公去孟府下了聘,孟老爷不知实情,就与韩家定下婚约。
无意间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在孟老爷离世时还念念不忘这件事情,最后一句遗言就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楚相那时人微言轻,没有深厚的家族背景,在这场爱情角逐中不战而败。孟氏也是有气性的女子,一个男人不敢为心爱之人与权贵相争,她失望之极,赌气嫁与韩国公。而楚相也娶了一位落寞世家小姐为妻。
从此两人再无牵扯。
始料未及的是当初的小吏一步一步越爬越高,官做的越来越大,最后位及宰辅之位。这么多年来,楚相和韩国公明里暗里没少争斗。
但是两家的孩子感情却是极其要好,也正是因为如此,两家才能维系着表象的和平,相安无事。
楚相再次抬手斟满,彼此对饮,不言一语。
同一时间,天牢重地之中。
韩语乔见过楚笑微,那姑娘看到她哭的跟个泪人一样,看的她心里难受至极。好言安抚一番,才稍稍好转。
最后,还是楚笑微主动开口让她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是被有心人看到,怕是要大做文章,她已然落到这般境地,怎么肯连累了韩语乔。
“语乔,这种地方你不要再来了,”楚笑微擦干眼泪,强忍着委屈和难过,微笑着对韩语乔说道:“如果可以,你可以替我去看看我哥吗?”
失去了父亲的庇护,没了母亲的痛楚,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竟然在突然之间长大懂事。
楚相的事情,她不知道实情,有可能被宽宥对待。然而,楚予是楚相府的嫡长子,要说楚相所作所为他一点都不晓得,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吧。
楚笑微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恳求韩语乔去看看楚予,好叫她知道他怎么样了。
长话短说,韩语乔点头应下。
两人相视良久。
楚予率先将脸转向一边,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硬生生地抛出一句话。
“你来做什么?”
“我……”韩语乔顿了顿,将‘我想见你’的话咽了回去,淡淡一笑道:“笑微很担心你。”
其实,我也很担心你。
楚予面色铁青,心却在隐隐抽痛着,垂着的手掌紧握成拳,带动铁链哗啦作响,刺耳钻心。
听到妹子忧心牵挂着自己,他冷硬的表情才略微出现松动,强|制压抑着迫切的关心,低声问韩语乔:“她还好吗?”
“女眷只是被关着,相比较之下,要比你的情况好很多。”韩语乔如实答道。
“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楚予转身,闭上眼睛,开口撵人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这种残忍的施舍最好收回去……”
他说出的话如此伤人,神情满是不耐,狠狠地震痛了韩语乔。
她怔愣片刻,回过神来,按耐着想上前去狠狠朝楚予的胸口砸两下的冲动。咬着后牙槽,双脚僵硬地朝门口挪动。
一步两步,传入楚予的耳中,一颗心早已完全破碎,化作一片片尖锐,全都扎进了心里,瞬间血肉模糊,疼痛异常。
可他不能开口留她,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做出挽留。韩语乔见他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开,终于忍不住愠怒。
“楚玟衡!”
楚予听见韩语乔唤出他的表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头不肯看她。
韩语乔疾步来至楚予的跟前,距离不过半臂,站定,直直地盯着他。须臾,她伸出纤细白嫩的手去勾楚予垂在身侧的手指。
“难道你忘记了?幼时,我每每难过之时,大哥不愿意哄我,都是你来带我去玩,逗我开心。你说过,会一直对我好,永远不会把我远远推开……”说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落下。
楚予早就后悔了,暗骂自己一声,急忙道歉,柔下声音说道:“对不起……”
韩语乔躲开对方伸出的手,自己用袖子粗鲁地擦擦眼泪,眼睛都被她的力道擦红了,看的楚予既失落,又心疼不已。
“不要对我好……”
“没有对你好,只是见不得你不好而已。”
韩语乔突然上前,将光洁的额头抵到楚予的肩膀上,轻轻唤了一声:“玟衡,我要你好好的活着。”只要活着,才会发现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坎的人。
活着,才有希望,才能争取。
顷刻间,楚予不知该如何反应,双手不知所措。几息间,楚予终于放开对自己的桎梏,将修长的手臂伸开,带着无尽的小心翼翼和万般爱怜轻轻地环过她的细腰,用力抱紧,细嗅她发间的玉兰馨香。
“我答应你。”
韩语乔顿时再次落泪如断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