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带着阿离一出里屋,便见夜华守着一盆米粥坐在外间的圆桌旁,我自不想见他,可想到阿离总是要用早膳的,便也不客气的坐了过去。
那粥甫一入口我就知道是夜华的手艺了,要说前日夜华做的那一桌饭食并没勾起我丝毫的熟悉感,倒是这碗米粥让我想起了俊疾山的日子,也对,那时候的素素穷得也就只能喝一碗夜华做的米粥,哪有旁的饭食应付的起。现下夜华特意熬了这盆粥,也不知是甚麽用意。莫怪我心思多,如今夜华做什么在我眼里都不甚单纯,故而我只一言不发的吃着碗里的粥,以不变应万变。
我吃的甚慢,连阿离都放下了碗筷,我这边还剩下三分之一有余,我给了阿离一个赞赏的笑容,这小团子也笑嘻嘻的盯着我瞧,半响突然发出了一声疑惑。
“娘亲眼上的白绫怎地不见了?阿离想起昨日日头甚好,却似乎并没见娘亲的白绫显形。”阿离话音刚落,夜华也投过来同样不解的眼神,想必他也好奇,只是事关我的眼睛,他便是想问也不敢提罢。我不动声色的放下瓷碗,又用帕子抹了抹嘴,才转向阿离道:
“娘亲前几日同旁人打了一架,对方使诈,扯了娘亲的白绫,后来那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便给娘亲做了条新的,并且彻底隐了形,如此以后娘亲要是再打架,也不怕被人欺负眼瞎了。”
“那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好生聪明,”阿离发出一声感叹,“可娘亲竟会同人打架?父君同阿离说过,打架是不对的。”这小团子嘴上说着不对,可瞧我的眼神既兴奋又崇拜,甚是好笑。
“这打架也是分情况的,无事生非或者欺凌弱小自然不对,可若是被别人欺负到了头上,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我笑眯眯的看着阿离,虽不知夜华的教育方式是哪般,但身为我白浅的儿子,总是不能太过胆小怕事的。见阿离迷茫中带着向往,我又补充道:“不过阿离现在还小,自然有娘亲护着,便是打架也要等你长大了再说,明白吗?”
阿离乖乖点头,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刚收回手便听夜华从旁低笑道:“这般刚烈的做派,到的确像是浅浅你的风格。”
“记得老身第一次见到夜华君的时候,便说过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受过的欺辱,早晚都是要讨回来的。”我凉凉的瞟了夜华一眼,他似乎也是想起了甚麽,脸色立即就白了几分。
“娘亲是受欺负了吗?”阿离跳下凳子,急急忙忙向我靠了过来,“是谁敢这般胆大,娘亲快快告知阿离和父君,父君是九重天太子,定能护得娘亲周全。”
阿离说完便去瞧他父君,可他那父君非但未曾应他,反而脸色苍白更甚。
我笑了笑,弯腰将阿离抱至膝上,帮他整了整衣领,缓缓道:“你娘亲我好歹也是个上神,哪就如此娇弱了。况且娘亲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阿离可不要小瞧了娘亲。”
“娘亲想要守护的人,是阿离麽?”团子充满期待的问。
“当然有阿离,只是娘亲身为青丘的女君,自然还要守护青丘千万万子民,除此之外,还有娘亲那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原来娘亲你这般辛苦,阿离以后定会乖乖听话,不让娘亲操心。”阿离甚是懂事的说。
“傻孩子。”我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微笑道:“待你长大就明白了,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一点都不辛苦。”
阿离似乎不甚明白,我也不再多说,只起身准备离开。这凡间之旅已然结束,夜华总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缠着我不放了罢。想到很快便不用再应付这位太子殿下,我心情大好。
在凡间逗留一日一夜,回到青丘也不过将将过去半柱香的时间,连阿离的课业都未曾耽误。我十分开心的同夜华道了别,转身便回我那寝洞补眠去了。
痛快的睡了近两个时辰,出来时却见迷谷在洞中忙进忙出的搬着东西,我好奇的问他作甚,他答曰太子殿下要来青丘小住,所以请他辟间书房好用来处理政务,此刻他便是为此忙碌。
“迷谷,你再说一遍?”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将听见的那些话委实太过荒谬。然而迷谷重复的话语与之前并无不同。
我只觉得自己仿若掉入深冷冰潭,瞬间便被窒息感包裹了全身,熊熊怒火包裹住我整个胸腔,将我的理智吞噬干净。
迷谷大概是瞧出了我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开解道:“姑姑,这种事情也是有先例的,当年老天君……”
“住口。”我阴恻恻看向迷谷,低声打断了他的絮叨,“迷谷,我竟不知这狐狸洞里何时换了主子,如今已是那太子殿下当了家麽?”
“姑姑?”迷谷被我吓得不知所措,一时间愣在原地不敢动弹,我竟还不解气,又开口道:“可是要我送你去九重天上做个小官,好为那太子殿下表表忠心?”
“迷谷万死,求姑姑息怒!”迷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迷谷知错了,以后万事都听姑姑的,再不敢擅自做主了。”
看见迷谷煞白的脸色,燃烧在胸腔中的火焰才稍稍平息一些。我又何尝不知此番乃是迁怒与他,可将将气到头昏脑涨,委实顾不上甚麽风度和道理,那夜华欺人太甚,若再姑息,我便不是青丘白浅。
下定了要同夜华说清楚的决心后,我先将阿离送去了十里桃林,好在四哥也在,见我脸色不好便爽快的答应照看阿离,我将阿离好生安抚了一番,复又重新回到青丘。
站在狐狸洞口的石阶前,我遥遥望着远处的风吹莲花动,忆起那日师父同我站在莲池边上,半愁半怒的问我可曾受了委屈。想我白浅何等窝囊,为了区区一道情伤,三百年来忍气吞声,不敢向夜华讨公道,亦不敢去天宫论黑白,我这般忍让那些伤我的人,要如何对得起那些真心爱护我的人?当真白活了麽。
等待的时间太长,我便想起了很多过往。三百年前我曾有许多问题想问夜华,我想问他当真是因素锦的背叛,才一狠之下娶了素素麽?想问他为何将素素带去了天宫,却又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想问他心里爱着的究竟是素素,还是素锦,素素当真只是个替身麽?后来我情伤渐淡,断断续续又从凤九和阿离那里听说,素素跳了诛仙台后,夜华痛不欲生,若不是靠着结魄灯编织的一点念想,怕是便随素素去了。凤九同我说这些的时候还赞太子殿下情深,可我却听着荒谬,若是情深,为何又对素素百般冷落,若是挚爱,又如何忍心亲手剜了素素的眼睛,我那时便想当面质问夜华,你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心中对逼死素素的悔恨和内疚罢?这些个问题在我心中淤积多年,今日或许是个解惑的好时机罢。
我一动不动的站了许久,站到心底的各种情绪渐渐消失,最终化为平和。直到西方晚霞满天,我等的那人终于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
“浅浅?怎地站在这里?快随我进去罢。”夜华眼角含笑,与我四目相交,凝视着彼此。好生奇怪,见到夜华立于面前,我蓦地觉得将将想起的那些问题,委实没甚意思。原来三百年过去,我早已不想问,也委实不在乎他如何答了。
“浅浅,你怎么了?”夜华的笑容滞了滞,又向我走进一步。我身子一侧,避开了他伸来的手掌。
“夜华,你可是将我当成了素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甚是冷静,事到如今,我想同他说的也不过只剩下这么一句罢了。那厢夜华听完,身子一僵,许久又扯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故作轻松道:
“浅浅,你与素素,本来就无甚区别。”
“好一个无甚区别。只可惜,我并不是素素。”
此话一出,夜华嘴角的笑意便一点点消散,眼中的惊慌也一点点堆积,良久才听他哑声道:“素素......你果真如此恨我麽?”
这夜华果然如我想象的一般听不进人言,故而我没有丝毫没有犹豫,说得更加坚定:“我不是素素。”
夜华的脸上终于没了这些日子来的镇静与笃定,他惨白着脸色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瞧,肩头不停起伏,手也跟着颤抖,几次想扯出笑容,都以失败告终。似是纠结了许久,才见他略微平静下来,摇着头缓缓道:
“不可能。我问过折颜,他说你封印了擎苍之后便消失了很久,还有那扇子,扇子一直跟着你,还有时间,还有你这眼伤,全都对的上。你不可能不是素素。不可能。”夜华有些语无伦次,我只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开口。
“那又如何?”夜华越发慌乱,我便越发的平静,“我的确不是素素。”
许是我的无动于衷引发了夜华彻底的绝望,他的目光中迸发出无尽的悲恸。竟趁我不备一把扯过我的右臂,撸起我的衣袖,那里有一块红莲业火留下的印记,而夜华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我的手臂,瞬间又哭又笑起来。
“你还说自己不是素素?你还说自己不是素素?就连我用结魄灯烧你的绢帕,颜色都是你最喜欢的青色!更不用说这道疤痕,你分明就是我的素素!素素,你可以打我骂我恨我怨我,但你不能不认我。”
“夜华,素素已经死了,你忘了吗?她死在诛仙台下了,你不是亲眼看见她跳下去了麽。”我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口吻,没受到眼前男人的任何情绪影响。
“可......你是神仙。”
“可素素是凡人。”
夜华又开始哭了,哭得甚为失态,看着他的眼泪,我竟有些走神,记忆里的夜华从来都是一副铁骨铮铮的男儿样,或柔情或冷漠,何曾见过他如今这副模样,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可即便这样我也未曾心软,言辞凿凿道:
“我的确有很多身份,是昆仑虚的司音,是我师父的十七,更是这青丘的女君白浅。可唯独不是素素,你的素素,当真已经在三百年前死去了。”
眼前一黑,我被夜华死死箍进了怀里。只听他在我耳边哭喊道:“我不管你是素素也好,白浅也罢,都不重要。只要是你就好。若你说自己是白浅,那我便爱着白浅。浅浅,我好不容易找回了你,你不能抛下我不理。”
“你爱白浅?”我也没挣扎,只犹自冷笑,“那我问你,你同素素在俊疾山上同床共枕时,可曾想过与青丘的婚约?你同素素成亲拜天地时,可曾想过你还有个未过门的正妻?你将素素接到天宫生下小儿之时,又可曾想过我白浅是否会受四海八荒的嘲笑?更甚者,若不是因为素素,你可会跑来我青丘,柔情似水的唤我浅浅?如今你竟说你爱我白浅,连我都替素素不值呐。”我每说出一句话,夜华的手臂便松上几分,待我说完,毫不费力的便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夜华,我同素素到有一点到确是相同的。”我后退两步站定,直视着他,缓慢又坚决道:“你若负我,我便弃你,生生世世不相见。夜华,我们放过彼此罢。我会让阿爹去天宫退亲,你我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吧。”
我转身要回狐狸洞,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望着夜华那副仿若失了魂魄的模样,似笑非笑道:“差点忘了,这恩怨能勾销,可我那养在你侧妃眼眶子里的眼睛总是要拿回来的,之前是怕我师父担心,亦不愿扰我师父清修,才迟迟没去天宫寻她。故而等到我师父身子康复之时,便是我拿回眼睛之日。还望你告知你那侧妃,让她好好的爱惜我的眼睛。毕竟我若心情不好,下手的时候不知轻重,可就对她不住了。”
这一次,我头也不回的进狐狸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