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越来越盛了。
悠然坐在院中石凳上,不断有阳光自头顶的绿荫下撒下来,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的阴影。明明那么美好甚至是有些燥热的天气,卢老太太口中的故事还是让她心底发寒。
“那……后来呢……。”悠然哑着嗓子干巴巴道。
卢老太太见状,知她心里不好过,叹气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来……春兰那孩子平日里瞧着顶和气爽利的人儿,谁会料到她那般烈性,这边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回了家便一碗耗子药灌了肚里!若不是发现的早,叫他们灌了催吐水,这会儿怕是棺材坑都叫挖好了!”
明哥儿底下紧紧握住悠然的手。
悠然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安慰在现实面前都变得那么苍白。
大魏朝的律法对女子在男权社会所剩不多的利益还是有所保障的。这仅仅意味着,即使没有了胡俊生,春兰跟王老太太的财产还是她们自己的,仅此而已。
而事实是什么呢……。
先前那两个妇人的话虽重了些,却是实话。
人财两空。
胡俊生将王老太太母女的积蓄挥霍一空,根本无从查起,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因着当年他上门入赘是立了文书的,因而春兰的一儿一女都得以养在自己身边,与胡俊生再无半点关系。
可子女年幼,老母病弱,她这一番折腾已然是伤了身子,以后呢?
再嫁?莫说她不会有这个意思,便是真存了这个心思,也是不易的。韶华已负,又无嫁妆傍身,还带着孩子,几乎已经是把春兰未来的路给堵死了。
阵阵无力感袭来,看来不管在哪里,女人都是弱势的。
“先缓缓吧,待会儿随我一道儿去她们家。可别再这样一幅表情了,既要去探望,得记着往好了劝。”卢老太太幽幽道:“只要能撑过去了,往后再回头看看,这世上,还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悠然在嘴角扯了一抹弧度。
“您说的是。”
不然还能怎样呢……。
一手提着大包小包,一手牵着明哥儿站在王家大门前,衣裳还是那么鲜亮,却再无来时的雀跃心情了。
半旧的木门并没有上锁,只堪堪虚掩着,从中可以看出院子破败的一角。墙边的一遛花草因无人打理,都泛了枯黄。
卢老太太一马当先的推了门,穿过小院儿径直像里屋走去,熟门熟路的样子显然平日里也都熟稔的很。
“老姐姐,我又来叨扰了!”卢老太太一面说着,一面掀了门帘。悠然带着明哥儿紧随其后。
入目便见春兰躺在靠窗的床塌上,脸色蜡黄,外头已是燥热的天气,她身上却还盖着厚厚的被褥。
王老太太盘腿坐了床上,闻言赶忙转了脸儿抬了袖子拭了拭眼角。
“我道是谁呢,快进来坐吧。”却又叫见悠然带着明哥儿俏生生的立在门边,通身水灵,忙下了炕穿了鞋子握着悠然的手看个不停,明哥儿的头也叫摸了又摸。
悠然见王老太太的手上照常戴着那对沉甸甸的银镯,颜色发沉,空荡荡的吊在腕上,只觉得一阵心酸,不由得红了眼眶。
在看看春兰在床上双目紧闭,更是难受了。
倒是王老太太看不得了,拍着悠然的手道:“好孩子,这都是命,她自己一时想不开罢了,这南墙总得要撞一撞,才晓得回头,旁人劝的再多也是无益的。”
卢老太太往床边张望了下,关切道:“今日怎么样,可是好些了?”
“整日里昏昏沉沉的,早上还醒了一会儿,便又睡了。大夫也不叫进水米,只说如今肠胃弱的很,怕是受不住。”王老太太轻叹道。
悠然将手里的点心肉脯等交给了明哥儿,嘱他去放了厨下,又对王老太太道:卢奶奶给您捎了些热粥,厨下还有些热点心,好歹先用一点垫垫肚子,总不能连您老的身子都垮了。春兰姐这里我看着。”
卢老太太趁机拉了王老太太的手,半是拉扯半是推搡的将她拉了屋外去。
悠然长长的舒了口气,半跪了炕上,撑起了窗子。屋内瞬时亮堂了起来,似乎连沉闷的气氛都一扫而空。
床上的春兰缓缓睁了眼。在悠然她们进来是她已经醒了,只是不想出声。
这会儿屋里只剩了她们两人。
“可是觉得我没出息?”春兰苦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窝囊。”
轻轻握住春兰的手,悠然轻声道:“的确不像我印象中的春兰姐会做出的事。”见她呼吸有些闷,干脆撤了一层被褥,折了靠枕让她倚了。又拿小勺喂了些温水。
“这几日先喝些水吧,过几天若无不适,就可以喝点粥了。大夫之前开的药也得喝,别落下了。”
春兰看着悠然,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了。模样身段不说,周身气度确是一等一的好,恍惚间叫她想起了早年间远远见过的大家小姐。
“这样真好……”她喃喃道。
“什么?”悠然没有听清。
春兰枯瘦的手紧紧挽着悠然,哑了声道:“然姐儿……”已是泣不成声了。
“以后可要多长点心,寻个良人,莫学你春兰姐,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说什么呢!”悠然瞧着春兰已然消瘦的双颊,终是忍不住了:“以前那个春兰姐哪去了!他既负了你,不要就不要吧,君若无情我便休,又有什么不对!只是这药却灌错了喉咙!”
“春兰姐……”悠然叹道:“只看看王奶奶如今的样子,你若真有了什么事,叫她将来靠哪个呢犯这一回傻便够了,莫要在坐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是啊,我也不知自己竟会如此犯傻……只可怜我的一双儿女……”
悠然忙道:“是啊,还有福姐儿他们呢!怎么没在家里?”
“大约是怕小孩子吵闹,让我娘送临街李婶那里了。”
悠然见她神色依旧憔悴,精气神却是缓了许多,不由得略略放下心来。
正要跟她讲些来时的趣事,却听得门外骤然传来王老太太的冷硬的声音,透着森森寒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
悠然一怔,下意识的去看春兰,似乎察觉到了悠然的疑惑,春兰抚了抚有些气促的胸口,冷笑道:“隔几天便要来这么一出,便是她不腻我都腻了。她爱跟那畜生厮混是她们的事,却要来纠缠我,做出一番姿态来,这是来恶心我的吧!”
悠然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我去看看。”
说着便掀了帘子出来,却见两个老太太在院内对着门口的妇人怒目而视,明哥儿僵硬的站了厨房门口不知道怎么是好。
对明哥儿摆了摆手叫他进了屋里去,悠然这才转了脸瞧着门口的妇人。
年龄不算小,至少比春兰姐要大上七八岁。姿色平平,只是行动举止间透着一股子妖调。保养的也算不错。一身桃红刻丝马面裙,上身碧色对襟长褙子,鬓发低垂,簪在耳边的蝶恋花发叉在阳光下随着那人的低泣
一闪一闪的泛着光。
太刺眼了。
马氏,不,现在应该叫胡夫人了。不住的拿帕子按着眼角。口中不住道:“好歹也叫我见一见姐姐,我们掌柜的再怎么说跟她也是多年夫妻情分,若真有个好歹,心里也是过不去的。”说着上前几步就要去扯卢老太太的袖子,被卢老太太一把甩开了。正要呵斥,却听得身后一声嗤笑。
“姐姐?”
悠然故作好奇的对着那妇人道:“这里谁是你姐姐啊?”
那妇人瞧着眼前对着她言笑晏晏的少女,头一个反应便把她当做了王氏,又见她是少女打扮,知是认错了人,暗中松了一口气。
忙提起脚边的礼盒笑道:“还是叫我去瞧瞧姐姐吧,好歹也叫我们家掌柜放了心。”
悠然拦住想要上前的王老太太,对着马氏上下打量的一番,直瞧到马氏有些恼意了,才慢悠悠道:“这里没有人是你姐姐,你从哪来回哪去吧,还有,以后假哭的时候好歹在帕子上抹些洋葱油,你这样太做作了,跟唱猴戏似的,不但效果没出来,脸上的粉都叫擦掉了,大婶。”
马氏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正要着恼,又想想来意,还是忍了。
她如今成了正室夫人,就要拿出正头夫人的派头来。胡俊生是个耳根子软断没主见的,她这来路也不算正经,越是这样,她就越想要个好名声。闻得胡俊生原配寻了短见,她头一个反应不是窃喜,而是怕胡俊生会回头。
因而才隔几日便要来打着探病的名义上门。一来探探虚实,二来也要彰显彰显存在感,好教王家的人知道,她如今才是胡俊山的夫人!若想要回头,却是不能了。
“看来你要见的是春兰姐了?”悠然问道。
“正是,正是。”马氏酸着脸陪笑道。
“那你这礼送的不对啊……”悠然摇摇头,摊手道:“你既称呼她为姐姐,难道是替你如今的夫君迎春兰姐回去的?”
马氏脸色一变,正要解释。悠然掩嘴惊叹道:“果然好节操啊,竟然自己甘愿做小,让出正室之位!啧啧,钥匙呢?”
“什么钥匙?”马氏已然有些懵了。
“自然是胡家库房的钥匙啊,你既然这么有诚意,几次三番的上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口口声声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也是难为你这番苦心了。正好春兰姐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你好好的把库房钥匙交出来,回去叫胡俊生抬了轿子来接人吧!”
马氏却是崩不住了,瞧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对她笑的欢快的绿衣少女,知道自己是被当猴耍了,干脆撕了面皮尖叫道“你个……”
“哗啦……”兜头一盆泔水把马氏浇了个透心凉。
春兰手里还提着泔水桶。赤着眼唾了马氏一口。
“什么阿物儿!以为都跟你似的不要脸皮!我跟那畜生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若再敢上门来扰,大家都别过了,直接衙门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