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栋一路快马加鞭,从十里亭回来,径直进了厉淳的帐篷。
彼时,厉淳仍在熟睡,陆慎言将他料理得很好,此刻干干爽爽地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铺了满枕,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胸腹之间,看起来就像一个睡美人。
陈栋满腔的怒气,在看到他恬静的睡颜时,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怔怔地望着他出神。
可当他想起宋汐无情的嘴脸,再对比厉淳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免不了悲从中来。
陈栋握住厉淳的手,低声祈求道:“淳儿,我们不要宋汐了好不好?”
熟睡中的厉淳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薄唇轻启,喊出的却是他心心念念的名字,“汐……”
陈栋忍不住眼眶发红,“她都不要你了,连你的死活都不顾了,你还总想着她做什么?”
“汐……”
陈栋烦躁地叹了口气,低低道:“你真是个傻子,跟在陈家村的时候一样傻。”
那时候的淳儿,只会满怀憧憬地对他说,这一辈子只要和哥哥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以为他变聪明了,其实只是假象,他陷得越来越深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汐能如此地狠心。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
即便他真的做错了事情,也不是没有悔过之心。
她怎么就能够狠下心肠将他抛弃,让他一个人在地狱里苦苦煎熬。
如若真心爱一个人,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
说到底,她还是不够爱他。
因为,厉淳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当一个人不是非卿不可,而另一半做错了事,如若有更好的选择,那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抛弃从前的人了。
可是厉淳,只认她一个,明明关心他,爱护他的人那么多,偏要一棵树上吊死。
厉淳还在喃喃自语,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他舒展了眉头,微微地笑了。
陈栋则幽幽叹了口气……
陈栋求宋汐无果,秦明一点也不意外,陆慎言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在陈栋的照料下,厉淳的病情有所好转。
虽然还是神志不清,至少醒来时不大吵大闹了,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只会瞪着眼珠子看。
但他似乎只认得陈栋一个人,偶尔还会叫错名字,眼神天真无垢,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的人心都要化了。
陆慎言难过的同时又有些新奇,问陈栋厉淳在陈家村时,是不是这个样子?
陈栋的表情柔和又难过,说,“那时候,他是认得我的。”
那时候的淳儿只单纯地是个孩子,如今,却只是意识错乱下的产物……
这一日,陈栋端着食物走进账内,见厉淳坐在床上发呆,先是一愣,随即像往常一样笑着走近,一边安抚道:“淳儿,饿不饿?有你爱吃的牛肉丸子和桂花糕,吃一点吧!”
厉淳倏然转过头,脸色平静,语气冷锐,“陈虎!”
陈栋一听他开口说话,惊得险些摔了手里的盘子,望着他,结结巴巴道:“淳,淳儿,你好了!”
厉淳却皱了眉头,抬头轻柔太阳穴,疑惑道:“我怎么了?”
陈栋眼神一闪,忙道:“你昏迷了许久,大家都吓坏了,好在如今总算清醒了,我马上叫军医来看看。”说话间,放下盘子就要往外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瞒了厉淳的病情,也许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病情恶化,让他心里有压力吧!
厉淳制止道:“不必!”
陈栋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脚步却钉在原地,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换一种表情,却给他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
厉淳掀开薄被,坐在床边,对陈栋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栋道:“我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
厉淳一时有些迷茫,蹙眉道:“我生了什么病?”
陈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前段日子,你吐血昏迷……”
似想到什么,厉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像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
陈栋吓坏了,三两步走到他身前,伸手就要扶他,“淳儿,你没事吧!”
厉淳伸手制止了他,哑声道:“没事!”
陈栋尴尬地收回了手,眼神有些落寞。
厉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平静,“陈虎,我们谈谈。”
“好!”陈栋搬了张椅子坐下,面对着厉淳,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厉淳抬眸审视陈栋,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半响,低声开口,“你是风陵人,风曜完了,风宸成了新君,你不投诚吗?”
陈栋想了想道:“他夺权的时候,我只是袖手旁观,无功无过,还手握重兵,我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我。投诚了,也只会被他架空兵权,好的话允我辞官,坏的话,没准还会要我的命。我可还年轻,郑军里我又是一呼百应,只怕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厉淳挑眉,“你就这么不信任他?”
陈栋看着厉淳的眼睛道:“他知道我向着你。”
厉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陈栋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厉淳敛眉道:“我要拿下青州!”
陈栋一惊,“你是认真的?”
明知宋汐在青州,明知她帮着风宸,你还攻打青州,这不是跟她作对么!
“不然呢?”厉淳苦笑,眼里有一瞬间的空茫,“她都跟我断绝关系了!”
陈栋知道,他不甘心和宋汐就这么完了,故而破罐子破摔,她不见他,他就逼她来见。
良久,陈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帮你。”
厉淳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陈栋见他正视自己,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豪情,激动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你不怕遗臭万年么?”
陈栋笑了一下,“天下,始终是要归一的,扶他也是扶,扶你也是扶,还不如找一个熟悉的朋友,来的自在些。”
厉淳侧目,眼神闪动,嘴角微勾的样子,像是在笑,“你拿我当朋友么?”
陈栋搓了搓手,有些腼腆地说道:“我们在陈家村时就是好朋友啊,我说过,等我当上大将军,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从始至终,他就没想着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只是一心盼着他好。
如若他过的幸福,那他也可以放心了。
也许他会回到陈家村,从听父母的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
也许那并不是他想要的,却是最适合他的。
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和他,不是一类人。
一座小庙,如何能容得下一尊大佛呢!
他该被人高高地供在神坛,受人敬仰,顶礼膜拜膜拜,而不是被他这样的人亵渎玷污。
闻言,厉淳轻轻地笑了。
他总是不自觉地去寻找当初在陈家村的影子,因为那里,有着他美好的回忆。
陈栋又多久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像一缕春风,能吹散人内心的阴霾,驱散人心中的苦闷,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多姿多彩起来。
他想,为了这个笑容,他能放弃整个世界。
……
陈栋以为厉淳恢复正常的时候,陆慎言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陛下犯病了。
陈栋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废了好大力气,才安抚住厉淳。
太医说,他病根未除,病情仍会反复,如果配合治疗,倒是可以用药勉强压制,但是情绪不宜过分激动,静养为佳。
厉淳虽然不记得自己发病的经过,也察觉到自身有异,他单独召见了太医,看起来却没什么异常,既没有表现得暴躁失望,也没有急着要治疗。
对此,陈栋更加忧心了。
他隐隐觉得,厉淳心中有一个目标,为达目的,他已不顾生死。
好几次,他与他谈话,只觉得他目光寒凉,无喜无悲,似乎将一切都看透了,就等一个决断似的。
这个意识,让他心里发慌。
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想要帮他,就是为了,让他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呀!
……
十一月,青州对昭军宣战。
陈栋力挺昭军,并亮出了自己的十几万大军,秦明给他出谋划策,厉淳另派了五万昭军给他调遣。
十二月,双方在青河边展开了第一次交战。
在这个过程中,宋汐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该吃吃,该睡睡,似乎挺悠闲,眉宇间却总一股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常常望着虚空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风宸一心投入战场,他们已有一个月未见面,陪着她的只有宋翎。
一天,她又望着虚空发呆,眼睛盯着的,是青河的方向。
十二月的天气,已开始冷了,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仿佛还夹杂着战士们的喊杀声。
天边,残阳如血,刺得人,眼睛都疼了。
宋翎默默地来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方向,望向远处的天空,轻声说道:“要我帮忙吗?”
他是明白她的,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要担心。
她若想了解战事,他会给她带来第一手消息,他若想让他帮助风宸或者厉淳,他也不会拒绝。
宋翎理解她,可他也不能帮助她做决定,宋汐转过头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充满了无奈,“我无法偏帮任何一方,你也不需要。”
宋翎默然,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奈,明明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眼睛一瞥,宋汐突然问道:“小路呢?我已有好久没看见他了!”
这两人一直形影不离,如今只得宋翎一人忙前忙后,着实奇怪。
宋翎道:“他应风宸之邀,去天照阁训练暗卫了。”
自从宋汐将天照阁交给风宸之后,便彻底做起了甩手掌柜,倒是不知道他将天照阁作为训练暗卫的大本营。
宋汐有些疑惑,“他一向不管这些闲事的,怎么突然同意去训练暗卫了?”
对于宋翎和小路,宋汐一向很宽容,即给了他们极大的自由。
武功到达一定境界,对世间俗物已不感兴趣。她也不强求他们介入是非之争,即便在青州的战场上,她也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要帮忙。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宋翎淡淡道:“许是太无聊了吧!宝刀搁置久了,也会生锈的。”
其实,小路曾经找他谈过的,也不知道风宸是如何说服他的,他似乎和风宸达成了某种协议,答应风宸帮他训练暗卫。
小路在武功方面的天赋,的确是会让人眼红。
至于风宸为什么没有来找自己,可能是知道他不会答应吧!
小路单纯,可宋翎不好糊弄,他看似云淡风轻,原则性却比谁都要强。
宋汐想到小路沉闷的性子,不由得莞尔。
从前做杀手还有擦剑的习惯,如今宝刀不出鞘,他连这唯一的嗜好都要消亡了,明明拥有绝世武功,却只能像只金丝雀一般圈在牢笼里,着实委屈他了。可他的过去的身份,又不宜在江湖中露脸,以免引来仇家或者引起旧组织的不满。
有个正经事儿做也好,宋汐倒是没有多想,只是问宋翎道:“那你呢,你怎么不去?”
宋翎一本正经地开口,“我要给你做饭。”
宋汐一愣,随即笑开,脸上总算有了点愉快的表情。
过了许久,她慢慢收敛脸上的笑容,像是妥协一般地开口,“宋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干起来,宸宸有我,淳儿……”她顿了一下,声音像是堵在了嗓子里。
宋翎打断道:“如果可以,我会在他性命攸关时出手,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既想保住厉淳,又不愿被风宸知道。
我都明白,也理解,所以,你不用为你的心软不好意思。
因为,一开始,我所认识的宋汐就是如此地重情重义呀!
闻言,宋汐微微红了眼眶……
武安,皇宫,幽暗的地下室里,安笙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翘着一双大长腿,抬眼望着石床上的盘膝而坐的白发男子,漫不尽心道:“你说,我与风宸之争,谁会赢?”
明明是寻问天机,他却问得如同儿戏。
白先知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我劝陛下最好不要。”
安笙顿觉不爽,语气也有些冲,“为什么?”
白先知微微蹙眉,为帝王为数不多的耐心,幽幽开口道:“你有一劫要应在风宸身上。”
“劫?”安笙“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开口,“那要如何化解?”
白先知缓缓道:“你已种下了因,迟早要结果,为今之计,你自当离他远一点,兴许过了这段风波,劫难会不攻自破,否则,便是往枪口上撞,下场必然不会好。”
人只能窥得天机已是不易,如何还能改变天机呢!只能想办法防着点,避着点儿,将伤害降到最低。
“简直是一派胡言!”听他如此咒自己,安笙气的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就不信了,我还斗不过风宸!”
虽说他不太信命这种东西,但当别人说自己不如风宸时,他还是觉得很生气,也许只是单纯地听不得坏话。
当初煞费苦心地将他抓来,也只是在长久地寻觅中失去了信心,不得不借助外力来给自己一点安慰。
从他找到宋汐起,他就只信他自己了,他安笙,就是这么嚣张自负,谁也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从密室出来,安笙对莲音冷声吩咐道:“如此招摇撞骗之徒,就该早点逐出宫去,省的浪费粮食。”
世人只听得进对自己有利的言论,而听不得对自己不利的。
一向唯命是从的莲音却难得犹豫了,“陛下,当初我们费了多少功夫才将此人逮住,如今贸贸然将人放了,再想抓他,可就难了。”
言下之意,您可要想清楚,别回头反悔了,又怪我们办事不利。“放了吧!”安笙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与风宸之间,定是我胜。”最后一句,他说的斩钉截铁,自信至极。
莲音还没来得及应下,又听他道:“收拾一下,朕要去青州!”
莲音眼皮子一抖,犹豫道:“陛下,白先知都说了你与风宸犯冲,我们还是避着点儿吧!”
莲音总觉得那白先知挺邪乎,上次寓言的也几乎成真了。虽说安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安笙瞬间就不高兴了,吊着眼睛道:“都说叫你不要信那个神棍了,拿朕的话耳边风是不是,小心这次不带你了!”
莲音慌忙跪倒在地,“属下知错,请陛下赎罪。”
安笙脸色稍霁,摆了摆手道:“罢了,起来吧,朕先去睡会儿,晚膳之前你得把行礼收拾好了,明早就出发。你家陛下我呀,就是爱惨了她,一日不见就瘆得慌!”也许是想到心爱之人,说到最后,已是满面笑意。
“是!”莲音如鲠在喉,最终只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
安笙如此一意孤行,让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法与命运抗争的无力感……
宋汐虽然下定决心不管两人的战争,当两人真的在战场上对峙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奔赴战场。
那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揪心感,让人难以忍受。
尽管她对厉淳失望之极,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眼皮子底下出事。
放手,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青河边上。
血染大地,烟尘蚀日,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厉淳骑马站在高处,看战场上星火飞逝,刀砍不断,冷肃了一张面容。
因为病痛,他的身体急速消瘦,脸上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却被金色的铠甲严密地遮住了,这反而成为了他的保护色。
忽然,他脸色一变,额间渗出了一层细汗,紧咬下唇,像是压抑着什么。
他的身影微微有点佝偻,很快又挺得笔直,像一颗倔强的白杨,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像是转移注意力,他抬起头,将目光放远,视线自然而然落到远处的敌军。
这个位置,真是绝佳。
即便隔了这么远,他一眼便认出了被重点保护的风宸。
他穿着银色铠甲,被下属团团围在中间,威严肃穆,贵气逼人,浑身散发着一种指点江山的霸气,辉煌到耀眼。
莫名地,厉淳觉得很刺眼,
明明是差不多的出身,他意气风发,自己却日渐枯萎,失去了爱人,只能在病痛中苟延残喘。
也许,不久后,自己为了活命,就要散去武功,成为一个羸弱的废人了。
强烈的不甘驱使,盖过了身体上的疼痛,他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他向下属要来一张弓弩,拉弓上弦,剑尖自对那道耀眼的银色身影。
这特制的弓弩是陆慎言从民间搜罗而来,讨他欢心的,据说是一位有名的巧匠去世前的杰作。
其制作工艺极其复杂,不但重量比寻常弓箭要重好几倍,发射速度、制造的伤害也成倍增长。
他曾用这把弓弩一剑射穿了猎豹,正中要害,猎物便当场毙命了,可见其威力之大。
如若灌注一定内力,即便是高手,猝不及防之下,也很难躲避。
风宸正在跟身边的将领商量着事情,因为隔得远,也没有发现这边的异常。
厉淳的箭术不错,又占了地理上的优势,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只要他想,就算不能杀掉风宸,也绝对重伤。
他心里其实充满了怨恨,可当他的箭尖对准那人的头颅,指尖却忍不住发抖。
他闭了闭眼,微微平复了心中的怒气,箭尖却缓缓地倾斜,对准了风宸身边一个副将。
他不傻,知道真伤害了风宸,只会让宋汐越来越反感。
但他看不惯风宸,定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要射杀他的将领,打压敌人的气焰,壮我军的威势。
可就在他放箭的瞬间,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手臂一斜,箭矢射歪了。
阳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待他睁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矢破开空气,朝风宸飞去。
这时,远处飞骑来一个人。
战场上的厮杀那样惨烈,周围的声音那样嘈杂,他却在第一时间调转视线,一眼锁住那人的身影。
青衣墨发,是他日思夜想的熟悉容颜,脸上却是他陌生的冷凝肃穆,那目光中仿佛遭受背叛的极致愤怒和失望,是针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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