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璟继续说道:“孩子不足两月,你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怀了它,可谓十分凶险,我替你保下胎儿十分不易。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奔波劳累之下,只怕不到青州,你这孩子就得掉了。如若你执意要走,不若在岛中落胎,修养个十天半月,也省的自己受苦。”
不得不说,宁璟很会把握人的心理,他观宋汐神色,绝非不在意这个孩子。
有时候,你越与她对着干,对方越是反感,如若你顺从她的决定,巧妙将她那点犹疑放到最大,她反而不能承受那“微不足道”的顾虑了。
其实,对于宋汐肚子里的孩子,宁璟心里还是很复杂的。
原本,宋汐的体质并不容易怀孕,因为她体内有一只蛊后,蛊后受制于蛊王,连着宿主也受制于蛊王的宿主。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控制宋汐生死。
但他没有,甚至放弃了这项权利,全然将她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
蛊王和蛊后,既然是下在夫妻双方的身体里,在情事方面也有些特殊效果。
如果说蛊后是宋汐身体里的一把锁,蛊王就是开启这把锁的钥匙。
蛊王和蛊后结合之前,外来的人即便与她发生关系,埋入她身体里的种子也难以成形。
蛊后自办法让其不能成胎,它只认可蛊王的气息。
蛊后与蛊王结合之后,会有一次受孕的机会。
而他那次,出于种种考虑,并未在她体内释放。
虽说当时就想到会便宜旁人,此刻成真了,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后悔。付出就会有收获,精明如他,更要加倍收获。
“不!”果然,宋汐听完,条件反射地护住自己的肚子,警惕地望住宁璟,生怕他心怀不轨似的。
宁璟心中好笑,明明是她自己要走,他不过是替她深入着想罢了,反倒成他的不是了。
不过,正中下怀。
他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嗓音如春风拂柳,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人的心,“你不愿意,我自不会勉强。”
宋汐看了他半响,确定他不是开玩笑,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方才,听到他说要落胎,她着实紧张了一把。
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在她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却下意识地想要维护。
宋汐望着虚空,手有意无意地抚着腹部,神情复杂。
很难想象,她的肚子里面,竟悄无声息地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印象中,最后一次情事,是和厉淳在茅屋里那个荒唐的夜晚。
孩子的父亲,除了厉淳,她不做他想。
本想不顾一切地回青州寻找他的下落,如今,却不得不搁置了。
一想到他会死,她的心会揪痛,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他就这样死了。
他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停留在昨日。
仿佛是一个梦境,梦醒了,她还能看见他在屹立在昭军中,指挥着千军万马,哪怕,他的对面站着风宸。
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懂珍惜,失去了,才晓得珍贵。
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嫌他折腾,直到他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又宁愿他往死里折腾,也不要一辈子都不能相见。
她爱他吗?
无疑是爱的,甚至比起她身边任何一个人都要爱的深沉。
他是她重生以来,第一个从心里接受的人,在没有遇到风宸和安笙以前,她甚至打算和他平平静静地过一生。
他承载了她太多的期望,她甚至自愿看到他的好,刻意忽视他的“坏”,就为了能与她顺顺利利地走到最后。
爱之深,责之切。
她才会在“一朝梦碎”时,感觉前所未有的失望,甚至是绝望。
在她心里,她的淳儿应该是纯真美好的,即便他恢复了记忆,变得冷硬孤僻,可他对于感情的纯粹,依旧让她视若珍宝。
可是有一天,她发现他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个样子,他恶毒狡诈,无所不用其极,这和背叛她的风曜有什么区别。
经历过一次绝望,她再也不能承受第二次了。
她宁可在察觉时,挥剑斩情丝,也不要在同一个火坑里被焚烧第二次,落得生不如死。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心里是恨的,明明她已经放过了他,他为什么非要逼她呢?
他以死明志,在她心里烙下了永恒的烙印。
可笑的是,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本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拗个性,却用死来成全她的爱情。
还说出来生不复见的鬼话,这辈子都过的不像样了,他还能管得了来生么!
他死的那样离奇,那样凄凉,若说为了让她伤心愧疚一辈子,又似乎做的不够。
与其坏事做尽,背着一个恶名去死,倒不如好事做尽了再决然赴死,那才叫她一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想到这里,她忽而有些起疑,是呀,淳儿是轻狂自负,却不是傻瓜。
他不想活,怎么死不是死,为什么非得对她坏事做尽了,才悄然赴死呢?
那日他站在悬崖绝壁前,光一个孤绝的背影,都能看出他求死的决心,如若自己一时大意,就此离去,他是不是就这么悄然消失在苍茫大地了。
他悄无声息地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崖底深渊,来年化作枯骨,芳魂永逝。
而她,每每想起他,只会以为他在哪个角落里好好地地活着,从而咬牙切齿地憎恨着。
他的意图,就像是让她怀着恨意,一辈子都不待见他。
这不是一个心怀怨恨,伺机报复的人,该有的反应。
而他宁可断臂也不愿意接受她的施救,脸上流露的是对她失望透顶。
她伤了他的心,让他用死来解脱自己,甚至决心下辈子都要和她划清界限。
为什么呢?明明是伤害,为什么她却感觉到他的无奈绝望。
他终究是赢了,在她爱着他的时候,他这一“死”,将从前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她再也对他怨恨不起来,一辈子都将在怀念和愧疚中度过。
天可怜见,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又怎么舍得流产呢!
如若,这辈子当真与他诀别,她会拼命保住他的血脉。
过了许久,宋汐像是下定了决心,毅然的开口了,“宁璟,请你帮我保下这个孩子,无论任何代价。”
“如你所愿。”宁璟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雅,深邃的眸子里闪过着隐晦的精光。
他宁璟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想留的人,也没有留不住的。
宋汐虽然决定留在蓬莱岛,却放不下青州那几个人,想写信报个平安。
宁璟说每月岛中会派人去中原采买货品,届时,可以顺道给她送信。
信中,宋汐先说自己体内蛊毒已解,希望大家不要担心。其次,向风宸问好,信里不便说太多,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情谊,风宸不会不懂。最后,她希望宋翎能帮她去崖底寻找淳儿的下落,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说自己怀孕的事情,只说需要在岛上静养一段时日。
至此,宋汐真正沉下心来,在岛上养胎。
此前,宁璟说此处是个岛,她也没有多想,后来,才知这蓬莱岛,不是一般的岛。
六百年前的大月国,还是天下一统,四海归一,后因七王之乱,国家分崩离析,经过一百年的战乱,才形成如今三国鼎立的局面。
至此,大月国成了历史,大月皇室也了无音讯。
有人说,大月皇族在国破时死于乱臣之手,满族被屠尽,不然,何以六百年来,没有一人打着复兴大月国的旗号东山再起?
也有人说,大月皇族为了不落入敌手,在国破前举族**,乱臣们为了排除异己,借由窝藏王族之罪在京城大肆血洗。
还有一个隐晦的说法,大月皇族在国破之前,便通过密道举家迁移了。
当乱臣贼子们千方百计地攻破都城,闯入皇宫,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城,宫内财宝乃至于珍贵典籍,早已被搬空,除却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核心的皇室成员,一个也没逮住。
明明京城被困得死死的,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逃脱的。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任凭叛贼在京城掘地三尺,也没找出大月王族的一根毫毛。
而今,宁璟居然告诉她,岛上居住的,就是大月遗族。
六百年前,他的祖先们利用密道离开了被困死的京城,花了一个月,才将族人和财宝转移完毕,在破都的当天炸掉了密道。
当时局势混乱,群雄争霸,想要复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月王族唯有休养生息,静待机会。
后来,他的祖先们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岛屿,此地远离中原,又便与居住,加之中原战乱不断,他们便在此过起了隐居避世的生活。
经过一百年的战乱,中原三分天下,而大月王族却在安逸中慢慢淡去了复国的雄心。
毕竟,在这蓬莱岛上,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是战乱的中原所不能有的。
更因为蓬莱岛特殊的排外性,岛内的居民格外同心。
经过六百年的繁衍,蓬莱岛又吸收了一部分外来人,逐渐发展为居民逾万的庞大群体,俨然是一个“岛中国”了。
当然这些能在岛上定居的外来人,一旦进驻,便不能离开,且要经过层层考核,否则,是不能被蓬莱岛接受的。岛上机关重重,大月氏又有着自己的军队,占据天时地利,想要攻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岛外千米之外,常年弥漫着白雾,若是没有人引路,一般人根本的发现不了这座神秘的岛屿,往往是迷途的人顺着潮汐海浪漂流在岛上附近。据说,曾有一艘海盗船,无意中中发现了蓬莱岛,想要据为己有,最后却被大月族打的溃不成军他们的船被击沉了,为求生存,不得不向蓬莱岛投降,最终,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蓬莱岛。
而宁璟,作为蓬莱岛这一代的继承人,体内流淌的正是大月王族纯正高贵的血统。
换句话说,如若大月王朝不覆灭的话,如今,他就是主宰天下的霸主。
宋汐听完整个经过,震惊的同时,又有些不安。
她只是一个过客,他实在没必要告诉她这些秘辛,理应当千方百计地隐瞒才是。
对此,宁璟倒显得十分坦然,他用家常便饭般的语气跟她说起这些本该是隐秘的历史,态度甚是随意,“这些你本就应该知道。”
当时,宋汐满心疑惑,宁璟却没有解释,很快,她就从周围的人中明白了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自从她决定留下,宁璟便指派了一个侍女伺候她起居,就是她醒来后奉茶的那位少女,名为碧儿。
碧儿看她的目光总是探究中带着敬服,敬服中又带着欣羡,她唤她为“夫人”,出乎意料地恭敬,用心地服侍着她,丝毫不因她是客人之故,有所怠慢。
初始,她以为是宁璟调教得好,她既然大着肚子,叫一声夫人,也没有什么错。
只是,每当宁璟从她这里离开,她总会用一种艳羡的语气感叹,“岛主对夫人真好。”
宋汐对外人素来比较冷淡,看在这个丫头尽心服侍的份上,也会给几个笑脸,话说的却很少。
自然不会跟她解释,自己和宁璟是至交好友。
只是,随着她感叹的次数多了,内容从“岛主对夫人真好”,变成“岛主是岛上女子们梦寐以求的夫君,夫人真有福气。”“岛主千里迢迢地将夫人找回来,甚至为您与长老们对抗,如此重情重义,丫头们都羡慕死夫人了。”
宁璟对她确实很好,每日饮食都由他严格制定,菜色大多精心烹制,以清淡为主。至少,别的孕妇孕期总是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什么的,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给她准备的点心零食也以酸味为主,她几乎没有为口腹之欲烦心过。
无论再忙,宁璟每日里都要陪她用膳,抽两个时辰陪她聊天散步。
他没空过来的时候,怕她无聊,还找来各种各样的书,给她打发时间。
碧儿做事是把好手,性子却很活泼,尤其是见她脾气好,好伺候,没事儿就喜欢在她耳边唠叨。
宁璟身边的小厮与她交好,她就学着那小厮的语气跟她讲话,说“岛主近来越发地爱看书了,没事儿就捧着看半天,房间里放的到处都是。小的去收拾房间,才发现大多是育儿的书,从孕期到分娩,应有尽有,岛主可真用心呀!”
宋汐听得眉头一挑,想起有一次,他细细地叮嘱她孕期的注意事项,有板有眼,她一个女人都未必有他了解,心中惭愧又好气,忍不住问他道:“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宁璟瞥了她一眼,淡定道:“我原本也是不懂的,该会的时候,自然就要会了。”
如今想来,他那一眼,像是别有深意似的,该不会是特意为她去学的吧!
也难为他,从前很少治女人病,如今都快把妇科学完了。
他说孕期要特别注意卫生,给她准备的也是透气的棉质裘裤,有意无意地给她灌输一些妇科知识,怕她无意中犯了忌讳。
宋汐初始还有些感动,觉得他讲义气有医德,如今怎么听怎么别扭,就算是私人医生,也做不了这般到位吧!
眼见碧儿越说越来劲,宋汐最终忍不住打断道:“碧儿,你觉得我和岛主是什么关系?”
碧儿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恭敬答道:“夫人与岛主自然是恩爱的夫妻关系,您是岛主亲口承认的岛主夫人,您肚子里还怀着岛主的孩子,俗话说,母凭子贵,这可是岛主第一个孩子,将来说不定还会继承蓬莱岛呢,纵使有些人爱嚼舌根,您也不必往心里去,尽管安心吧!”
碧儿还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地位,宁璟特意吩咐了,怀孕的人总爱胡思乱想,让她多多留意,适时开导,省的她憋闷坏了。
闻言,宋汐却是勃然色变。
碧儿看她脸色不好,更加担心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宋汐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再抬起脸来,已然一片平静,沉声道:“没事,我有事要请教岛主,你能帮我将他请来吗?”
这段日子,都是宁璟主动来找她,因为怀孕,她越发嗜睡,每日几乎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影子。
而她呢,除了在屋中坐着躺着,就是在院子里散步。院子够大,俨然是一个小花园。她醒来半个月,几乎连院门也没出过。宁璟说她胎像不稳,头三个月尤其重要,她怕有个闪失,也不敢乱来。
如今要找人,才发现自己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真真是个井底之蛙了!
碧儿听她想见宁璟,了然地笑了笑,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道:“原来夫人是想岛主了呀,其实岛主的住处离这里很近,奴婢去请也不是难事。不过我听小黎讲,岛主今日要与长老议事,现下怕是没回来。”
小黎就是宁璟身边与她交好的小厮。
宋汐蹙了蹙眉,心道,怪不得他今日没来,见碧儿还等着自己的指示,便摆摆手道:“那算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碧儿出去没多久,院子里便响起一阵吵闹声。
宋汐听着像是来找自己的,碧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让行,两人便在院门口僵持不下。
宋汐想了想,还是走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问道:“碧儿,外面什么事?”
两人本在院门口推搡,闻言,都停住动作望了过来。
那女子从碧儿身后探出头来,宋汐也看清了她的脸。
是个很年轻美貌的女子,一袭烟色罗裙,青丝垂下,两头插着精致的宝石簪,鬓发如云,其光可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可惜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那人也瞧见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脸上便有些吃惊。
若说从前,叶微是个男人婆,如今,却大变了模样。
她竟觉得叶微漂亮了许多,若非知道她的身份,她简直以为是另一个人了。
一袭简单的衣裙,除却头上一根玉簪束发,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首饰,偏就这样简简单单,也胜过她的精心装扮。
她所不知道的是,若非宁璟给宋汐准备的是女装,而她因为怀孕,变得沉静内敛,倒无意中塑造了一个女子的婉约形象,不过细看她的眉眼,还能看出本来的几分冷傲自持。
碧儿见宋汐了,更加挺直了摇杆,语气却有些不忿,“夫人,岛主说您怀胎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可湘君小姐非要进来,着实让奴婢为难。”
碧儿是个好脾气的,此时这般说话,显然这个湘君小姐方才没有少为难她。
只见湘君小姐睨她一眼,冷哼道:“我与璟哥哥青梅竹马,能是闲杂人等么?便是叶微,我从前也是认得的,我与她过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轮得到你对本小姐指手画脚。”
见碧儿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宋汐抢先一步说道:“湘君小姐是吧!”
叫湘君的女子这才将眼珠子转向她,嘴角一斜,嘲讽道:“你以前不是挺嚣张的嘛,如今竟也学着这些下人称呼我小姐了,我怎么听着那么讽刺,倒不如像从前一样叫我楚湘君,我怕听多了小姐做恶梦呢。”
宋汐倒是没想到这女子认识自己,应该说认识前身,听她的语气,两人过节颇深。她急于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便自动忽视了她的无礼,反而主动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里面坐吧!”
“夫人!”碧儿显然很不赞同。
宋汐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便咬着唇不说话了。
楚湘君轻蔑地哼了一声,神气地从碧儿身边走过,气的碧儿脸都青了。
宋汐装作没看见,自顾走入屋中。
碧儿听从宋汐的吩咐,上了茶水,楚湘君却碰也没碰,只是脸色不善地打量着屋子,一边酸溜溜地开口,“当初对你也不见得怎样喜欢,如今倒是上心了,这样好的屋子也舍得给你住,什么好玩意都舍得往这里搬,便是这架紫檀木玉石花卉屏风,原本是摆在他屋里的,我求了许久,都没给我,眼下倒是巴巴地送到你这里来了。”她手指虚虚一指,语气里是一种怎么都掩不住的嫉妒意味,眼睛斜过来,目光有如尖刺,“当初,我又是为他做香包,又是为他学武读书,只要是他喜欢的,我都会卯足了劲去做,他却连正眼也不肯给我一个,你是耍了什么手段,才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迷成这样,你倒是教教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