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搁下笔,看着画纸发了一会儿呆,半响,叹了口气,抬眸看向窗外。
灯火在漆黑中闪闪烁烁,让人平添一股不安。
此处为帝王寝居,四周层层把守,离各宫门也有好一段距离,按理说最安全之地。
他遥遥望向西北方向,脑中不时浮现出熟悉的身影,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尧儿和融融的失踪,他略有耳闻,这几日,宋汐更是为此奔波不已。
他常常一个人等到深夜,一睁眼,又是一个人独自到天亮。
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便起来画画。
今夜,分外难安。
忽地,屋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他搁下笔,抬眸望去,一个鬼祟的身影匆匆闪了进来。
他心中一悸,正要呼喊,那人已从黑暗中走出。
一身灰旧的太监服包括着瘦弱的身体,眉目黯淡,神情谦逊,习惯性微弓的腰,似乎永远也挺不起来,像一颗被霜打的竹子,顽强而惨淡。
厉淳微启的嘴唇微微合拢,带了些许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身影,他是熟悉的。
来人正是他这几年秘密结交的好友,小陆子。
虽然人微言轻,品性却是极好,至少,对他是少有的真诚维护。
只是,这个时辰,这个地点,他不该来的。
因为,极易碰见宋汐。
隔着几步距离,陆慎言与他遥遥相望。
那人坐在灯下,人影烛光相辉映,完美的五官半明半暗,柔和中透着几分神秘之美,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他想,这世上,只怕再难找到一个人,有这样独特的气质了。
两年过去,尽管时常见面,每每都会看呆。
厉淳见他不说话,只顾望着自己发呆,不由得从坐上站起,走到他身边去,拿手在他眼前一晃,行动间,可见亲昵,“小言,你怎么啦!”
陆慎言赶忙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又看他看呆掉!
他暗地深吸一口气,严肃了神情,压低声道:“公子,今夜不太平,你跟我去密道里躲一躲吧!”
两年前两人在花圃相识,便成为了朋友。
但他到底是个卑微的太监,不能随时出入神龙殿,直到厉淳牵着他进入了一条密道。告诉他,或许可以借助密道来神龙殿。
陆慎言简直要被这天大的惊喜砸晕了。
若是能经常见到他,便是被宋汐发现,凌迟处死,也毫无怨言。
这密道四通发达,可到达地,并不止是神龙殿。
但这么一条密道,毕竟是人为,说不得如今就是有主的。
他怕暴露行踪,只走了自己需要的一条,尚且挑着时间,怕撞上不该撞的人。
所幸,这一年来,竟也相安无事。
值得一提的是,这么一条秘密通道,本该是厉淳用来保命的底牌。他却轻易地告诉了他,何尝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和关心呢!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当时便跪倒在他的面前,感激涕零道:“多谢公子抬爱,奴才一定誓死效忠公子,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当时厉淳怎么回应呢?
他双手搀起他,笑的温柔极了。
“我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的。”
他当时想,那一刻,便是粉身碎骨,也了无遗憾了。
这密道四通八达,竟也能通出宫去,偶尔,他为了讨他欢心,他会忍不住偷溜出宫,带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他。为此,他每月几乎剩不了什么银子。
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能看见他开心的笑脸,什么都值了。
他也待他也极好,时常留一些精致的吃食给他。厉淳有些小孩儿心性,最是贪嘴,能将心爱之物分享与,实属难得。
他不是贪恋美味珍馐,而是在乎他这份心意。
明明是一个天,一个地,他却在他这里感受到了他人无法给予的尊重。
这两年,他做着宫里最卑微的活计,却得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的生活。
全是因为,有这个人得存在啊!
即便日后离开了他,这些美好得记忆,也够他回味一辈子。
他这样说,厉淳却没有立即跟他走,只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慎言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只管说了实话,“有人造反!”
厉淳一脸惊疑;“什么人造反?”
在宋汐身边耳濡目染,他竟是懂得造反之意。
陆慎言搓着手,有些焦虑道:“不知道,外面都打起来了。这里不安全,您跟我走吧!”
造反,意味着流血牺牲,尽管这里包围锝像铁通,他还是不放心厉淳的安全。如他,不是通过密道进来了。
厉淳只是摇头,“这里很安全。”
宋汐没有来,他怎能独自离开。出了这样的事,说不定,她很快就会来带她走的。届时,他若不在,她找不到人,该是如何地担心呢!
陆慎言急的脸都红了,见对方坚定地眼神,只得耐心解释道:“神龙殿虽有重兵把手,却也不是固若金汤。若敌人倾力攻击,难保不会攻克。谁都知道,您是陛下地心头肉,若想对付陛下,首先得对付你。您在这里,就是个活靶子。说句不好听地,万一,您落入敌手,陛下投鼠忌器,后果可就严重了。”
闻言,厉淳也开始动摇,“你说的对,是我疏忽了。”还没等陆慎言高兴,厉淳又道:“可我要是走了,汐儿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他还想着宋汐,就不想着自身安危。陆慎言在心中一叹,面上还是好言相劝,“陛下现在是分身乏术,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的。您可以给她留个秘密信号,告诉她您自己藏起来了。您要知道,只有您安全了,陛下才无后顾之忧。”
至此,厉淳再不犹豫,一咬牙道:“好吧!”
两人将烛火吹灭,在夜色的掩护下,进了假山密道。
陆慎言从墙洞上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油灯,用火折子点燃,昏暗的密道一下子明亮起来。
陆慎言让厉淳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又将包好的食物塞到他怀里,“这些您拿着,要是饿了,就慢慢吃,不要噎着了。”
细细叮嘱,如对待一个孩子,目光留恋极了。
外面刀光剑影,他又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
厉淳呆呆地抱着怀里地食物,“你呢?”
见他关心自己,陆慎言心中一暖,“您不是不放心陛下么,奴才帮您去看看。”
是啊,他要去找宋汐,只有宋汐安全了,他的主子才会安心,即便这是以自身的性命为赌注,他也在所不惜。
厉淳诧异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一时竟有些复杂,“你不是说外面很危险吗?”
他已不是一昧索取的小傻子了,这样深沉的付出,他不会无动于衷。
陆慎言被这样的眼光看得不自在,别开脸,含糊道:“奴才不要紧的。”
如他这般的蝼蚁,苟延残喘地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都没有关系吧!
除了他自己。
不,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关系了。
按捺住心头地涩意,他利落转身,往外走去,冷不防被人拉住袖角。
望住那熟悉得莹白如玉的指尖,他竟舍不得挣脱,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明晃晃地倒映着他的身影,流淌出脉脉温情。
一时间,陆慎言竟有些如追梦中。
厉淳拧着眉,挣扎了一会儿道:“你不要去了,就在这里和我一起吧!”
这下轮到陆慎言惊讶了。
他不是担心宋汐担心得要死吗?为什么不让他去找他的心上人了?
一条贱命而已,怎么能与那九五之尊相提并论。
见他沉默不言,厉淳真担心他要走,不由好声解释道:“外面很危险,你不会武功,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对我来说,汐儿重要,你也重要。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你有事。”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再说了,汐儿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说的很小声,若不是陆慎言离得近,又时刻注意着他的举动,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如猫儿一般,带了一点儿软糯和忧虑,也不知道是说给旁人,还是说给自己。
陆慎言惊讶的同时,又有些欣慰。
换作平时,他眼里只看得到宋汐,如今做事倒晓得权衡利弊,为他人考虑了。
厉淳太过单纯,不经事故,而其他人又太过老辣,自己身份卑微,不能常伴左右,唯恐他被人欺负。
现在可好,虽不能与巅峰时期相比,他到底在一点点成长,从身到心。
过去那般刚烈的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未见得是好。
那人,究竟是吃软不吃硬的。
陆慎言遂停下步子,对着他微微一笑,笑容在烛光里分外温暖,带着无限安抚道:“也好,相信陛下定能尽快平复叛乱。”
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即便去了,也未必能起到作用。
原本以为,为了厉淳,非去不可,如今,他能明白事理,再好不过。
厉淳牵强一笑,“我知道的,只要我好好的,她才能放心做事。”说话间,他牵着他走到石凳旁,对陆慎言道:“小言,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等汐儿平复叛乱吧!”
“好!”陆慎言看了他的笑,只觉心疼,哪还有不答应的。
两人挨着坐了,厉淳将裹了食物的油纸包塞回陆慎言怀里,便抱着膝盖,默默地不说话了。
陆慎言从侧面看他,见厉淳脑袋枕在膝盖上,如云的长发从鬓角垂下,长睫微垂,红唇紧抿,真是忧心忡忡。
陆慎言心下微窒,一时又找不到话来说,只得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将嫩黄的糕点递过,温声开口,“公子,吃点儿东西吧!”
厉淳连眼珠子也没有转一下,“我不饿,你吃吧!”
看他这个样子,陆慎言哪有心情吃,只得又将食物小心包好,末了道:“陛下神勇,不会有事的。”
“嗯!”厉淳脸上这才有了笑容,重重点了一下头,“嗯,她很神勇,能背着我在皇宫转三个圈。”
陆慎言有些失笑。
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女人抱着溜三圈。
这事,也就只有他,才会说的那么自豪了。
只是,只要看过他的脸,就会知道,这样的美人,即便倾尽天下,也不觉得奇怪。
看过他的眼,才会知道,这样坚定的信任,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宋汐,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地高大。
将一个人当作信仰去对待,天下间,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呢?
不顾旁人眼光,一心一意地爱着一个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受。
唯有他这一颗赤子之心啊!
……
龙殿中,宋汐正在问责下属,除却秦明,在场还有几位负责皇城守备的统领。
“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有乱军大开杀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宋汐急在心头,语气免不了急躁,面色也极差,弄得几个下属胆颤惊心,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秦明尚且镇定,拱手回道:“启禀陛下,入夜时分,西边宫殿突起暴乱,目前已控制包括长安殿所在的几个西边宫殿。事发突然,臣怀疑有人里应外合,假扮守卫混入皇宫,具体原因尚未明确,微臣已加紧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目前,羽林军正在全力清剿乱贼,目前已控制局势,区区乱贼,不足为虑,陛下宽心,臣定竭尽所能,尽快解决此事。”
秦明不愧为肱骨大臣,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又滴水不漏,无形中就使人产生一种信服力,本来有些慌乱的统领们,也跟着吃了一颗定心丸,感激地看向他。
毕竟,祸起宫中,追究到底,是他们失职。过后追责,抄家斩首也不为过。
力揽狂澜,戴罪立功,是他们唯一地出路。秦明,恰好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作为一个大臣,秦明也确实是个中翘楚,凡事能面面俱到,即便做不到,也能自圆其说,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他总是让人很难挑错,且善于揣测帝心,这也是宋汐越加宠信他的原因。
在他喜得千金之后,宋汐见那女婴模样可爱,甚至说可结为姻亲。虽是玩笑,却也足以说明秦明圣宠优渥。
他的女儿,自出生起,便冠得一个未来皇子妃的头衔,真真是千金之躯。
彼时,宋汐将视线转向秦明,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长安殿?”
秦明眼神微闪,“半年前,皇夫擅自将未央宫更名为长安殿,您当时,是默许了的。长安殿,正是皇夫所居之地。”
闻言,宋汐真真一愣,随即苦笑。
她哪里是默许,分明是没放在心上。
这几年来,她心里想的都是,只要他不做妖,他想怎样就怎样。
忽然的,她有点恍惚,她有多久没好好地看过他了?
一个月,一年,还是几年?
曾几何时,她连他住的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明见她脸色不对,唯恐他担心安笙,忙道:“臣已派人去往长安殿营救皇夫,相信皇夫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不必了!”宋汐却忽然冷下了脸色,“他那么能作的人,只有他作别人,别人哪能作得了他。”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吓得身边的小太监狠狠一哆嗦。
宋汐越说越气,语气生硬得可怕,“朕就说,朕登基这么久,厉昭的势力也扫荡得差不多了,如今国泰民安,哪里来的乱臣贼子就能突然杀进皇宫?这个宫里,除了他,没人敢跟朕做对。真真是个冤孽,见不得朕好。融融失踪,指不定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涉及皇家秘辛,两个统领都缩着脑袋,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秦明尚能面不改色,这些年来,他已取得宋汐信任,哪怕是家务事,帝王也不会对他过多避忌。相反,他还要帮着擦屁股,这都是心腹该干的事儿,没毛病。
秦明不以为然道:“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陛下贸然给皇夫定罪,会不会太草率了?”
此时此地,他竟难得为安笙说了一句话。
对安笙,于公,他们一个在朝廷,一个居后宫,甚少有交集;于私,两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以那人极端的性子,无非视他为帝王走狗,若是在路上相遇,只怕连个正眼也不瞧的。
不过,从旁观者的角度,那人,也不过一是情场失意的可怜人而已。
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又何必与他计较。
锦上添花无需做,落井下石也不屑做。
再说宋汐!
说她花心,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偏她登基这么多年,后宫没添一个新人。
说她痴情,偏又身边围了好几个男人,一碗水难端平,内宅不安,家庭矛盾时有发生,真真愁煞了帝王。
不过,他人的情情爱爱,他一个局外人,还真是不好说的。
“狗还改不了吃屎呢!”帝王却冷笑道:“草不草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个统领听了,皆出一身冷汗。
这是要将家庭矛盾上升到国家层面啊!
可怜了他们这些炮灰,一不小心,就要飞灰湮灭啊!
秦明亦凝重了神色,怕只怕,今夜,注定是个血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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