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君昨日在郊外的聚会上被马蜂叮咬了,为防止今日上朝时被人认出来,仍旧由裴书材顶替他上朝。
却不想,父子两人恰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同时被困宫中。
裴书材开口道“请问卢将军,陛下谕旨何在?”
“此乃陛下口谕。”
“口谕中可说了要将我等全数困在含光殿内?”
卢冷桥淡淡一笑,“陛下口谕中,也未曾提及要放诸位大人离开。”
一来一回,裴书材便知道卢冷桥有意不告知实情。
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裴书材不再看他,微一弯腰,扶起了坐在地上的那位谏议大夫。
卢硕不甘心,仍想要闯上一闯。
卢冷桥淡淡看他一眼,右手食指轻轻弹了弹身侧的长剑剑身。
剑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
“若卢将军执意忤逆上意,血溅殿上,”卢冷桥缓缓退开一步,道“我也拦不住。”
他转身离去,身穿金甲的禁军将士重新围拢而来,似团团黑云罩下。
含光殿内原本昏暗的光线愈发暗淡,气氛也变得沉重凝滞。
有人抬头去看,却只看见那一排排禁军将士身影后面,曚昽的天光。
那黯淡的天色,比里头的形势更叫人灰心。
外面,定然生了什么变数。
贤妃宫殿内,酒香和糕点的香气已经渐渐淡去,院内只弥漫着淡淡芍药香气。
“含光殿那边,”芸香缓缓道“已经依着赵王殿下的吩咐,让岑威将军带着禁军全数围住了。”
芍药花前的华服美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发自真心的笑容,连眼底也有浅淡的笑意,她道“远儿一贯思虑周全。”
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怜、信任与期待。
“内城我是不担心的,依照计划行事,该是无碍。”她眸光淡淡一转,落在院墙上,而后转入墙外的天幕。
许是母子之间心有感应。
此时的赵王府内,也有一道视线停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看了半晌,然后才缓缓转开,顺着院墙的瓦片,落入院中。
墙下翠竹依依,院内嶙峋怪石堆叠成山,旁侧有一道轻浅的小河幽幽淌过,仿作崇山峻岭及环绕其间的清流急湍。
另有一道石桥,越浅流清溪之上,连向庭院深处。楼阁屋舍,与旁的皇子府上并无太大区别。
独这遍植翠竹的一隅庭院,似这所宅院的主人精心辟出的,一个有别于其他地方的,隐士寡居一般的一处小地方。
院内一株挺拔青松下,露出一角屋檐。
偶有琴声从内传出,却断断续续,似抚琴的人百无聊赖,只偶尔挑拨一两下琴弦。琴声散漫,无意成调。
这是赵王府内的琴室,斜倚在凭几上,手不时从琴弦上拨掠而过的人,便是大魏四皇子,赵王吴弘远。
他一身鲸灰暗云纹锦袍,腰束锦带,神情懒散,仿佛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太过无聊,在此打发时间。
“殿下,宫里传信出来,一切依着殿下的安排在进行中。”
来的人叫吴一才,是吴弘远的心腹侍卫。
他跪在地上,禀报道“晨起大雾时,岑威已经带着禁军封锁了皇城。”
“卢冷桥呢?”
“依殿下吩咐,负责封锁含光殿及皇城各处要道。”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吴弘远笑道“因此可用,也好用。”说完,转头看了吴一才一眼“今日朝会,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监察御史等都要去上朝。那位与卢冷桥结过仇的卢老将军,也在朝上吧。”
“是。”吴一才道。
“含光殿上想来是有一出好戏呢。”吴弘远道“只可惜我们在外头,瞧不见了。”他眸光转向琴室外堆叠的假山,道“不过,好戏还在后头,不着急。”
顿了顿,吴弘远问道“后宫情况如何?”
吴一才道“去赴芍药宴的淑妃和德妃已经处置妥当,未曾赴宴的皇后与贵妃已被控制住,宫门外有禁军把守。”
“要制住我的几位兄弟,单凭控制他们在宫内的母妃可不够。”
吴弘远右手轻按在琴弦上,笑道“我的十一皇弟,肃王吴弘业最是不足为惧。他年纪尚小,生母淑妃顾婉仪品阶不高,其兄也不过是当朝一个户部尚书而已。”
说着,他食指拨过一根琴弦。
“七皇弟吴弘声……”吴弘远抚琴笑道“昨日颇是闹腾呢,差点把王文彬好心办的一场宴会弄得鸡飞狗跳,人人难堪。”他一抬手,取过旁边案几上放着的茶盏,喝了一口茶,道“可他的本事啊,也就是这样搅搅局,闹腾一番而已,干不了别的事情。”
康王吴弘声的母妃德妃虽然出自太原王氏一族,可王氏一族乃百年望族,声望大,入朝为官的也不少。王家的力量,一直为大魏天子所忌惮。因而,成了最不敢轻举妄动的人。
即便发生了宫变,王氏一族仍需要在这样大洗牌之后选择重新站位,不会轻易倒戈哪一方。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暂时不会给他增添太多的麻烦。
吴弘远同时拨动两根琴弦,道“我们真正要留意的,是我的两位皇兄,我的大哥吴弘信,二哥吴弘正。”
两声铮鸣,清脆地回荡在琴室。
屋外无风,院内的翠竹似随着琴声微动。
“燕王和齐王的府上,我们都安插了眼线。”吴一才道“据眼线回禀,他们现下都在各自府中,暂时无异动。”
“表面上看着不动,不代表心里没动。”吴弘远放下茶盏,淡淡一笑,道“我们的计划虽然周全,但几位皇子在宫内各有眼线,宫里的异动掩盖不了多久,最晚到明日,他们就会知道了。”
“属下明白,”吴一才道“等天色稍暗一些,属下便会借天色遮掩,带着人入宫,替换掉原先禁军把守的关键位置,为殿下后续大计铺好路。”
吴弘远轻轻点头。
“到时,即便其他几位皇子知道了殿下的大计,也已经晚了。”
吴弘远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他要的,不仅是如此。
五指掠过琴弦,琴上五弦震动,带得余下的两根琴弦亦颤动不止。
他要让其余的人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
都不敢动,也不能动。
琴室内,震颤的琴音戛然而止。
吴弘远一掌抚落琴弦上,骤然截停了琴弦的颤动。
含光殿内,自卢冷桥离开后,重新恢复了安静。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人开始按捺不住。
偶尔有几名不甘心被困殿内,想要闯出去的人,寻着机会往殿外去。
可等着他们的,只有禁军将士冷冷的剑锋,和那重复的,整齐雄浑的声音。
“吾等奉圣命封锁含光殿。”
卢硕最后一一次试图闯出去时,右边衣袖被划拉下来一大截。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却只能气得直跺脚。
殿内所有臣子,终是讪讪地退到了一处,隔着那如山一般黑沉的禁军将士背影,看着外头黯淡无光的天空。
此时的赵王府后院琴室内,又传出几声悦耳的琴声,吴弘远又恢复了先前闲散的神情,五指随意从琴弦上拨过。
“时间差不多了,”吴弘远对吴一才道“该去给瞿先生传个信了。”
“属下这就去。”
吴弘远提到的“瞿先生”就住在离王府不远的一座宅院里。
院内,只有一人并两名童子。
闲坐在桌前的人一身道士打扮,茶褐色的袍服,皂色衣缘,身形清瘦,手边搭着一柄拂尘。他双眸微阖,口中似在念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打坐。
此人名唤瞿鞍,是两个月前自请入赵王门下的。
他虽说是吴弘远的门客,但本职是个修道之人。
月初的时候,赵王吴弘远带着府上一堆门客浩浩荡荡上了天阙山,说是到北渊宗拜访掌门元空子,但醉翁之意不在酒。
吴弘远此行另有别的目的。
瞿鞍便是吴弘远另一个目的中重要的一环。
若是顾灵芷此时这里,又那么稍微留意上一眼,便能认出来,吴弘远带人到北渊宗那一日,瞿鞍就在其中。
只可惜,顾灵芷此时还在倚翠苑后院内。
方才,与穆霈云说完那一番话后,见他没有再说什么,她便跨进画室,取了笔墨,正要作画,看见穆霈云又跟进来了。
“穆公子找我还有事?”顾灵芷放下笔,看他一眼“可是想到了,你到底要撩谁?”她微挑眉,“而且,我帮忙可不是白帮的。”
“我上回帮了公子,公子还欠着我一诺。”她继续挑眉看他,“这回找我帮忙,又想用什么抵账?”
“姑娘缺什么?”
顾灵芷没料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要什么。
“要不,”穆霈云笑着看她,“姑娘先听听我问什么?然后再盘算一下,这个问题值什么价码?”
“可以。”
穆霈云垂眸一笑,“其实,我倒不是要撩哪家的姑娘或者公子,只是有一个问题,”他在她面前坐下,认真看着她,道“这个问题,只有顾姑娘能给我答案。”
顾灵芷敏锐察觉到,其中有诈。
她头一扭,抓起方才放下的那支笔,道“不答了。”
“为何?”
“不想就不想。”
顾灵芷刚拿起笔,手却被他抓住了,她扭头看他,眼里带着几分愠怒与不屑,道“你这是做什么?”
“问问题。”
“嘿!”顾灵芷瞪他“对你客气点,你倒越发不讲理了。”
“不巧。”穆霈云道“我这人一贯是讲理的,可偶尔不讲道理的时候,”他朝她眨眼一笑,“偏就是很不讲道理的。”
顾灵芷眉头微微一拧。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昨日,他们在水里的时候……
“姑娘说得在理,只是在下以为,”他笑得客套,眼里的神色却有些玩味,“姑娘不是这般受寻常规矩束缚之人。”
“我愿意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时候就不讲,”她挣开他,往岸边游去,道“愿意讲的时候……”她隔着水波侧头看向他,“就讲。”
……
顾灵芷眉头更加拧成一块了。
“你学我。”
穆霈云静静回看着她,面色坦然。
甚至……
有点无赖。
顾灵芷气闷。
她这是老无赖碰上大无赖。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力度拿捏得极好。
既没有伤了她,也叫她挣不脱。
顾灵芷看他一眼,用空着的左手抓住毛笔尾端,道“你先松开手,不松我就不说。”她瞪着他,扬眉道“一句话也不说。大不了,我们就这样干瞪眼,瞪一整天。”
她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他不放手,也不说话,眸光静静落在她身上,似真的要与她大眼瞪小眼,直看上一整天。
顾灵芷瞅他一眼。
对付无赖的办法,只能比他更无赖。
她眸光微微一动,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盯着他的脸打量了片刻,视线落在他唇上,蓦地凑身上前。
因为是跪坐在地上,她这一前倾,前身所有力量都朝着他倒去。
他只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而后下意识往侧身闪了一下。
顾灵芷的右手被他控制着,她往前倒去时重心不稳,又兼他躲开了她只能直挺挺往外扑去。
他只能拉着她的手,带得她身体微微一侧,斜斜倒在地上。
她用力过猛,收不住势头。肩膀往地上一磕,脑袋仍朝着地面去。
他担心她受伤,下意识松开了手,右手垫在她脑袋下,稳稳托住她的头。
他的掌心,就贴在她脸颊侧。
那眼眸中笑意更盛。
她右手恢复了自由,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撑,起身时,捏着笔杆的手一转,毛笔打着旋儿从他面前掠过,甩出一堆墨汁。
逼得他一退,一挡。
两人之间,瞬间拉开了距离。
顾灵芷已经到了门口,门却“唰”地一声关上了。
她没好气地回头,瞪着在最后一秒一掌推向门口两侧,将门关上的罪魁祸首。
“姑娘要逃什么?”
“我就是心血来潮,”顾灵芷睁眼说瞎话,“想试试你的身手。”
穆霈云莞尔一笑,视线从手中捏着的,那支她方才甩出去的毛笔,微微一转,看向站在门口处的那人,道“那姑娘可还满意?”
“满意。”顾灵芷扯了扯脸颊,堆出来一个假笑,咬牙恨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