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灭了,再多的炸药,也都点不起来了。
他极目远眺,想望尽这皇城的每个角落。
终究是差一步。
“赤壁之战,诸葛亮借着一把东风,烧了曹孟德的战船,烧得曹军大败,落荒而逃。”
吴弘远的身影,嵌入漫天飘摇的风雨里。
“我如今,输也是输在这一阵风……”吴弘远低头,看着漫到阶前来的雨水,道:“这一场雨。”
他猛地回头,看向吴元庆,“曹孟德是败了。”
“可别忘了,这一战虽逼得曹操退守关中,奠定了天下三分,三国鼎立的基础。而五年后,曹操平定关中,大举南征。”
吴元庆静静立在门内,听着吴弘远在风雨之中,继续扬声往下说:“最后的最后……”
吴弘远狂放的笑声,散入风雨中,“曹魏的政权,落入了司马氏的手中。”
他凝眸看向吴元庆,笑道:“我输了这一时,未见得……”他狂放大笑,冷声道:“你就能赢下去,这大魏的江山,你还能守得住。”
项羽败了,曹孟德败了,可他不是项羽,也不是曹孟德。
“父亲……”吴弘远背朝吴元庆,冷冷的声音隔着风雨传开:“我们会再见的,哪怕我死了,也会化作你的梦魇。”
这一夜的大雨,直下到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方才停歇。
堆积的尸山,四处弥漫的血腥味,在雨水的冲刷中变淡。
盛京城在这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后,一切又重归平静。
仿佛那一池春水,被风雨吹乱,水波翻腾如沸。当风停雨止,涟漪随之散去。
爆炸给盛京留下多处的伤疤,也在悄然愈合。百姓们陆陆续续开始恢复往日的生活,市集照常营业,街上如同从前一般人来人往。
倚翠苑内,依旧是花红柳绿,锦衣霓裳。
各豪门望族,富贵门庭,歌舞升平,宴饮达旦。
贫寒之家,也重拾旧日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太阳东升西落,日月轮转。
除了破损的屋舍、街道,以及城外山坡上多出来的一些新坟外,似乎没有什么和从前不同。
就连曾经弥漫在城内的鲜血的气味,也被风吹淡,渐渐不再留有那一夜的气息。
那一场宫变,如同漫过京城的雨水一般。各处水系在一夜间连通,或积水成潭,或三两连成新的支流。雨停之后,水道疏通,大家复归各路。
从此,井水还是井水,河水还是河水。
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就此消逝在天地间,此后再无踪迹。这中间许多人的结局,顾灵芷都是在醒来之后,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那天晚上,赵王率军激战至最后,力竭堕马而亡。
北衙禁军前统领岑威与副统领卢冷桥,因曾倒戈赵王一事,率北衙禁军余部守卫在天子寝殿前护驾,为保其余禁军兄弟性命,二人自尽。
而赵王请来的那位道士瞿鞍,在次日雨停后,有人发现他死在花园凉亭内,面前还摆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阵法,但被雨水冲刷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上面染着斑驳的血迹。宫人发现时,还吓了一跳。
原先占据了城楼的方家军,随着赵王全数战死。方家军的统领,方临渊原先最得力的副手甄伍,也死在了那一夜。
据说,穆家军进城之前,原先南衙禁军的一部分人就从内部发起攻击,先击溃了部分方家军。这其中,就有甄伍的好友陈留。
陈留是南衙禁军中一名小小的卒长而已。赵王起事时,他正轮休在家,爆炸发生后,他随南衙禁军从城内反抗赵王。而甄伍,最后死在陈留手下。
当然,这些事都是顾灵芷后来零零散散从别处听来的。但那件事过后,南、北两衙禁军的统领和副统领都换了人。后来顾灵芷偶然从其他地方得知,新任的南衙禁军副统领,就叫陈留。
而赵王的生母,贤妃方暮雨在宫变之后,听说被囚于冷宫内。具体是个怎么境况,顾灵芷就不得而知了。再后来,她听别人说起宫中那位方贤妃的消息时,已经是她去世很久之后了。
此事发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与赵王及其生母贤妃有关的事情,都成为宫内的禁忌话题。
不被允许提起,也没有人敢提。人人噤若寒蝉。
只是贤妃去世后,近前伺候吴元庆的人,偶尔会从这位大魏天子脸上,看到些不一般的神色。
尤其是当吴元庆命人翻找出那幅画卷,独自一人观赏时。吴元庆脸上的神情,仿如一位悲伤的老者,眼底除了透出淡淡的愁绪外,更有深深的疲惫与倦意。
提起这事,最清楚的莫过于大内监赵喜。他是吴元庆从原先王府带过来的,对吴元庆与贤妃之间的事,算得上是最了解内情的人了。
他记得,那约莫是在宫变结束后的第十日吧。
正好是贤妃的头七。
那一日夜里,天下起雨来。
这是自宫变那一夜之后,盛京再度在春日深夜飘起雨丝来。
吴元庆披衣坐起,听了片刻雨声,便喊来人掌灯,又吩咐赵喜取来画卷。
“陛下……”赵喜举着灯上前,替吴元庆照亮画卷。见吴元庆手持画卷,神思飘忽的模样,他不免劝道:“明日还有早朝呢,请陛下万万保重圣体,莫要劳神过度啊。”
吴元庆偏头看了一眼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把手中画卷朝他微微一倾斜,道:“在你眼里,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赵喜忙不迭地跪下,“小的惶恐。”
“起来。”吴元庆伸手拽了赵喜一把,道:“朕要听你说,”他看着赵喜,一字一句,道:“说真话。”
赵喜垂头不语,面色微有些为难与迟疑。
“她在那几日里,可是将你囚禁起来。”吴元庆先抛出了话头。
“可是……”赵喜缓缓抬头,道:“贤妃也并未为难小的。每日饭食准时送来,只除了限制小的行动,不让小的见陛下而已。”
吴元庆淡笑着,看着赵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喜迟疑了一阵,俯身跪在地上,细细思索着,猜度吴元庆的喜好,将心里话拣了他想听的来说:“小的不敢妄议主子们,只是小的记着,从前在王府时,贤妃主子将府里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是位极好的主母。”
“主母。”吴元庆淡笑一声,轻阖眼。
赵喜知道,白天的时候,礼部尚书就为了贤妃葬礼的规制来见过陛下。陛下深夜未眠,命他寻来画卷,悼念亡人,想是心中已有了主意,需要一个人替他说出来,或是给他多一些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