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盛京,下了入夏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场夜雨。雨水噼里啪啦地砸落地面,溅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他们彼此相叠,一层层交错,最终消融在地面的积水中。绵绵不绝的雨滴,仿佛在演奏一首不知止歇的乐曲,叮叮当当,敲得人心烦气躁。
临近盛夏,暑气愈重,便是暴雨如注,也洗不掉暑气带来的燥热。
顾府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管家慌忙接过来人身上披着的蓑衣,问道:“公子可见到人了?”
顾嘉乔冷哼一声,“见到还不如不见。”他眸光虽冷,语气里透着一股烦躁。
“那咱家姑娘……”
“我会继续想办法。”顾嘉乔轻敛眸,道:“父亲呢,睡下没?”
“老爷哪里睡得下,是姨娘半哄着灌了一碗掺着安神药的汤,刚刚才睡下。”
顾嘉乔轻点头,正要往里走去,忽见门外出现一个人影。
“顾兄。”那人也披着蓑衣,站在门外看他。
顾嘉乔回头,接过管家递来的伞,正要走下台阶,那人已经上前来了。他将斗笠一揭,露出一张清冷坚毅的面庞。
“邱公子。”顾嘉乔道:“你深夜前来,可是康王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邱立岳缓缓摇头,“康王殿下既然答应了你会去帮忙探听顾姑娘的情况,必然会尽力,只是现在顾姑娘被关押在天牢,而且是陛下下令严加看守的人,要想探得她的情况,怕是需要点时间。”
顾嘉乔白天才从康王府出来,现在就这么追问,不免有些催促的意思,他自觉失言,便轻颔首点了点头,道:“是我太着急了……”
“顾兄不必如此。”邱立岳道:“事情出在自己亲人身上,着急是正常的。我这次来,并非因为康王,而是……”他微敛眸,道:“别的话我不多说了,就一句,”他道:“若有我能帮得上的,顾兄尽管开口,哪怕是……”
邱立岳一顿,神色一凛,静静与顾嘉乔对视着。他轻轻比划了一个手势,“哪怕是要冒险走那一步,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忙。”
顾嘉乔一怔,神色变得凝重。他知道邱立岳说的是劫狱,可劫狱不是问题,但顾家上下难免要遭到牵连。他正犹豫着,听得邱立岳道:“我相信以顾兄的才智,定能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邱立岳这么一提,顾嘉乔便知道邱立岳是惦记着之前宫变时,他帮过邱立岳一事。
“顾兄对我有恩,顾姑娘先前也曾帮过我一些忙。于情于理,此事邱某都无法置身事外,若有需要调遣的地方。”邱立岳道:“但凭吩咐。”
顾嘉乔扶住邱立岳,道:“多谢。”
夜深了,风势转大,大风裹着飘摇的雨丝斜斜跃过天牢的窗户,泼湿了地面。本就阴冷潮湿的天牢,愈发透出一股入骨的冷意来。顾灵芷身上旧伤未愈,现下被那凄冷的风雨这么一泼,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起来。
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远离窗口的方向靠去。冷硬的稻草磨着她后背的伤口,重新绽裂的伤处在稻草堆上拖出浅淡的血痕。她睁大了眼睛,怔怔往窗外看着。
天牢内昏暗,显得窗外光线倒比里头要亮一些。她虽然那么看着,除了被风吹得斜飞的雨丝,什么也看不到。她只是不想闭上眼睛,因为一阖上双眼,她便会想到那日的事,想到……
那天夜里,她因为伤势过重晕了过去,醒来时是在自己房间,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青棠在旁边照料着她。面前眼前熟悉的场景,顾灵芷有些恍惚,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四皇子上山的那一天,她与繁缕一战之后,假装晕倒。可现在,她身上包得严严实实的,除了手指头能动,其他地方都打着厚厚的绷带。
顾灵芷十分无奈,动了动眉头,“青棠,怎么回事?”
青棠见她醒来,先是察看了一下她身上的伤处,确定伤口没有裂开,也没有其他问题,才伸手对她比划道:“苍济长老说你的外伤很严重,要养一段时间。”
“那也不用把我包成这个样子吧?”顾灵芷无奈道:“粽子都比我好,你瞧,我现在挪个手都挪不了。”她猜苍济长老给她下了什么止疼的药,身上伤口多,但半点疼痛也感觉不到,就感觉浑身硬邦邦的,哪里都动不了。
“苍济长老说你不能动。”
顾灵芷翻了个白眼。没一会儿,便见苍济长老的大弟子谷楠进来了。上药、喝药,再上药、喝药,这一系列重复的动作,成为顾灵芷那几天里唯一的事情。这么养了六七日,她总算可以拆掉身上的绷带。
这日,顾灵芷起了个大早,正要避开每日准时来给她看诊的谷楠,偷溜下山时,大理寺寺卿程良尧来了。不止是他,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大理寺的人,浩浩荡荡,堵在了北渊宗弟子院。
他们说,查到她与小阮和北渊宗以外的人勾结,联手盗取先帝存放在北渊宗的遗诏。
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从协助大理寺查案的北渊宗弟子,变成了勾结外人背叛北渊宗,甚至意图谋反的人。
“可笑。”顾灵芷挑眉看向程良尧。因为程振宇的关系,她对程家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便道:“说我勾结小阮,还暗中谋夺先帝遗诏,可有证据。”
“物证已经呈交陛下,那一座山峰上几十具尸体,也可以作为旁证。”
顾灵芷冷笑着,却在听见程良尧下一句话时,笑容僵在了脸上。程良弼道:“此外,我们还有人证,有人证实,那天夜里你的确闯入那座废弃的殿阁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谁?”顾灵芷扬眸问他。
“我。”人群之中,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顾灵芷扭头去看,那一袭浅青色的衣衫,将他身形勾勒得瘦长,山风掠过,吹动他的衣摆,像极了那天她恍恍惚惚时看见的,透着一阵仙气的人影。
那浅淡如烟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
他走到了她面前,缓声道:“我看见了。”
顾灵芷皱眉看向穆霈云,“你说什么?”
“你盗取了遗诏。”
“你说……”顾灵芷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怔怔地重复着方才那句话,“你说什么?”
“已经不需要再重复了。”程良尧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四周围观的人群,道:“我想,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了。”他说:“除了穆霈云,那天夜里活下来的,还有几个重伤的江湖人士,他们也能够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