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州人笃信神明,认为万物皆有灵气,有取必有还,方能吐纳换新,天长地久。
若是有人只取不还,日子久了那便是要遭报应的。
邹思防患病的消息从回春堂走了风声的时候,人们便是这样说的。
所谓风水轮流转,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你家摊上呢?好处拿的久了,总是要拿点别的来还的。
特别是邹家赚的还是血肉钱,那“陵前血”便是一百只鹿也不见得能出几两,就算沼泽再大,也不可能年年寻得到。
早有放羊的人曾经看见过,熊家的家丁和邹家的采药人骑着马驱赶鹿群,故意将鹿赶进沼泽深处。陷入沼泽的鹿群夜夜哀叫,路过沼泽边缘的人连着三天都能听到那小孩哭泣一般的声音,最终消失在那终年不散的雾气中,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这便是熊家的财路,一条沾着血的财路。
而如今,这条财路的买路费便是邹家老爷的性命。
为了方便仆从日夜照料,邹思防的卧房被从正北搬到了西厢,屋里四处生着火盆驱逐潮气,重重帷幔遮挡着,生怕里面的人受了寒气。
赵氏掀开最后一层纱幔,终于露出了床上躺着的人。
邹思防面泛青色、双眼紧闭,干裂的唇半张着,像一只被抛上岸、脱水的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污浊腥臊的气味,那是长久卧床之人便溺失禁的味道。
赵氏自己见了脸上都涌上一种控制不住的厌恶,她花了不少银子请些嘴巴严实的人来照看邹思防,就是不想自己日日困在这充满死气的房间内。
郝白年纪虽轻,脸上倒是未见太多嫌恶的神色,只叮嘱道:”夫人这房里要多多通风通气,有时这般捂着未必是好事。“
赵氏用帕子捂着口鼻,只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诊治。
郝白叹口气,开始为邹思防把脉。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剩呼吸声撩拨着赵氏的神经。
郝白诊脉花的时间似乎是之前所有郎中诊脉时间的总和,邹思防有些枯瘦的手腕在他指下被按来按去,留下几枚指印。
就在赵氏快要失去耐心时,郝白突然对旁边低头伺候的丫鬟问道:“可有火烛?”
那丫鬟看一眼赵氏神色,这才点点头,去一旁的角柜上取了来,郝白点上一支,凑近邹老爷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扒开他的眼皮。
邹思防眼珠浑浊,但仍可见那原本应该是圆形的瞳孔竟变成一条横线,在见光后微不可寻地缩了缩。
郝白心下明了,吹灭了蜡烛,又伸出三根手指在邹老爷的脸上、脖子上、肩颈、手臂上四处摩挲探查。
一旁眼巴巴看着的赵氏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先生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已经把过脉了么?”
郝白没回话,在摸到邹思防右手食指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随后又拿过随身带着的一面小镜细细查看,只见那食指指尖的位置上,有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黑点,看上去像是被针扎过留下的痕迹。再仔细看,便会发现那黑点像是一根竖直扎在肉里的刺,只是皮肤之下并无异物感,平滑如常。
他将邹老爷的手放回被子里,冲赵氏微一行礼:“回夫人,老爷并非患病,实乃中毒。”
“什么?!”赵氏大惊,花容失色。
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了种种可能,直把身边的人都猜忌了个便,最后狠狠咬牙道:“想我邹家平日里没少给出去些好处,一个个围着老爷称兄道弟的,却原来是惦记着我家的钱财,竟要使出这种手段害人?”
郝白却显然不这么认为:“老爷所中的毒十分古老,怕不是如今轻易能得到的,若是有心人毒害,必是要将人害死,此番留着一口气未免奇怪。“
赵氏渐渐平息下来,但手仍有些止不住地抖:”你是说,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此毒少说也有上百年头,曾是祭祀时用在牛羊身上的一种毒药,为的是让中毒后的牺牲不在祭坛上挣扎,但仍有一口气在,以供神明享用。祭祀过程往往需要一十九日,这毒药的药效便也是十九日,十九日后,药石无用,神仙难救。”
赵氏听来听去,只听出一个“死”字,当下脸色便有些发白:“先生可能解此毒?”
郝白垂下眼帘,神色明显有些不太自然:“这......实不相瞒,在下确实知道解药秘方,但这其中有一味药引实在太难得,恐怕......”
赵氏一听竟然还有希望,当即表示:“先生尽管开出药方,便是千年灵芝之类的稀罕物,邹家也绝不会吝啬这银子。”
郝白知道多说无用,便拿起桌上的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赵氏拿起来一看,整个人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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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邹府遥遥相望的北部老城,某处潦倒茶铺前,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门前停下,赶车的人配着把颇为拉风的长刀,正上下打量着茶铺的门帘。
茶馆的门面早就风吹日晒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了,梁上的牌匾也早就不知去向,只有门口柱子上刻着的两句诗还有些昔日茶馆的影子,便是:晴风石鼎浮花乳,夜雨春盘冷碧丝。
说是茶馆,其实也算不上,因为这其中连卖茶水的掌柜都没有,只有来来去去的穷困茶客。
传闻此处曾是赤州境内最好的茶馆,馆主不仅烹茶手艺绝佳,更是个隐士高人,总有慕名而来的居士修道者来此拜访,久而久之名声与茶香飘出万里之外,也算享誉一时。
谁知后来馆主一朝病死,此处便渐渐败落。如今的茶馆早已不再烹茶为生,但昔日那些热爱品茗的书生儒士却还聚集在此,日夜畅谈辩论,或是针砭时事、或是求仙问道,参与者轮流自带新茶,每人自备茶碗,今日喝的是湘君兰雪,明日便能尝绿泉玉瓜,虽然环境破败各人也都衣衫褴褛,倒也有几分远离世俗的快活。
“主子,应当就是这儿了。”
马车上的人低低应了一声,一只带着佛珠的手轻轻撩开帘子,露出半张有些困顿的脸,那双狭长的眼此时带了几分迷离,只瞥了眼茶馆的门面,便淡淡道:“那便进去吧。”
天色已将黑,茶馆里的各个破桌子上摆着些油灯,光线昏暗,只显得每个低声私语的人都有些神秘。
门口传来些响动,又走进两个人。
按照往日经验,这个时间来茶馆的人并不多。晨起才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这个时辰当是酒肆生意最好的时候。
但是茶馆里没有人抬头去看那两位新客,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那茶案那一小块天地间,就着最后一缕薄光,做着忘记尘世的美梦。
茶室的最里面已是昏暗至极,似是到了尽头,钟离竟的脚步便停在那里。
“未翔,这里。”
有个胡子已经半白的老者正在油灯下和人斗着笔法,余光瞥见那二人,突然开口道:“后生,那处封着呢,进不得。”
钟离竟缓缓转过身,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只停在嘴角,看着便有几分古怪:“多谢老先生提醒,这便小心些。”说完,示意身边人。
丁未翔上前一步,左手轻轻握上刀柄。
差室内有一瞬间的白光闪过。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茶室墙壁上钉着的木板便应声碎裂,露出一扇通往后院的窄门。
也不知那人是如何下得刀,只砍断了那门封,却半点未伤及那块门板。
先前说话的那公子也不再看满室惊诧的脸,施施然迈步走进那结着蛛网灰尘的窄门,他的侍从紧跟其后,顺手将已经躺在地上的门板重新堵上。
茶室内恢复了安静,若非地上那些散落的木头碎片,真叫人怀疑刚刚是不是真的有两个人从这里走过。看客们面面相觑,随后又投入到新一轮的辩论当中,便把这怪人怪事抛在了脑后。
茶馆后院,钟离竟走在一片碎石上,对四周荒凉的景象毫不在意。
庭院中原本植了些竹子,但因为许久无人照料,已经荒草丛生、枯枝满地,碎石子路得尽头是一栋石头垒成的小屋,门扉大敞着,露出屋内有些杂乱的地面,似乎还是主人匆匆离开时的模样。
丁未翔将几件简单的随身行李放在布满灰尘的桌上,忍不住皱了皱眉:“此处实在破败鄙陋,主子确定要宿在这?”
“无妨,方便最好。”钟离竟径直向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榻走去,那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一张床,床头和床尾的木板已经不见,只有两块床板还严丝合缝地待在原地,“何况比这糟的地方我又不是没待过,何必介怀。”
说罢,他伸出手轻轻扣了扣那床板。床板发出空洞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房子里回荡着。
丁未翔见此上前,小心将其中一块床板挪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露了出来,隐隐有闷浊的空气从其中流出。
钟离竟似乎料到如此,披着那裘衣坐在那洞口旁,他半阖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手指摩挲着腕上那串沉甸甸的佛珠,上面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一颗珠子。
细看去,那些珠子是被一根纤细的金线相连,并不似通常佛珠那般圆润,且每个形态都不甚相似,有长有短、有圆有扁,颜色也是从赤色到深茶色不一,但颗颗珠子质地都似玉般温润,一看便是由来已久且一直被人贴身佩戴。
许久,他终于睁开眼,将左手手腕伸出去,示意站在一旁的丁未翔。
“取一颗下来吧。”
丁未翔并未马上回应,脸上都是顾虑。他很少会质疑钟离竟的命令,当下却忍不住开口道:“邹思防的病兴许只是传闻,主子何必冒险?”
“他若与秘玺之事无关,便用不上这东西。反之若是有关,那便是避不开,总要行到这一步,不如早做准备。”
“可是......”
“一颗而已,算不得大事。”
丁未翔的语气中透着少有的不满:“或许就差那一颗。”
钟离竟终于看向丁未翔,语气依旧平淡:“未翔跟着我,可是怕死了?”
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些,音色也不再清澈而是带上了一丝沙哑,先前那种淡泊高远的感觉便瞬间不见了,只留下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丁未翔一惊,终于意识到今日的话说的有些多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急道:“属下为了主子万死不辞,怎会贪生怕死?只是替主子不值,万一那人并无用处......”
钟离竟嘴角一勾,显得有些讽刺:“那便当做日行一善吧,佛祖知道了,说不定会为我记上一笔功德。”
丁未翔知道多说无用,只得将目光落在那串佛珠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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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望尘楼后院偏房内,肖南回正在点油灯,这房间许久没人住过,处处透着一股霉味,就连泡在灯油里的灯芯都有些朽了,挑了半天才挑出来。
窗外已经彻底漆黑一片,隐约有丝竹和喧闹的声音从前院的方向传来。
伯劳在行李中翻找着掏出一支竹筒,又从里面小心取出张图纸铺在桌上。
“刚刚在江上的时候弄湿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肖南回没说话,她拿起油灯小心端过来,豆大的火苗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那似乎是一处宅院的平面图纸,正中主宅院处盖着一方已经褪了色的红印,隐约是个古体的“扈”字,因为江水浸入竹筒,图左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染上了一片水渍,墨迹晕染开来,看不清原本的构造了。
肖南回皱起眉头。
这可是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托姚易借来的,为的是万一计划有变需要潜进邹府里时用的。如今邹思防闭门不出,好在她还留了这一手。
邹家大宅是处霍州有名古宅,不仅地段是最好的,屋宅庭院也是顶顶的讲究,只是地价甚是昂贵,邹家搬进去前宅子少说也已经空了三四十个年头。
这样的老宅,若是没有图纸相助,进去难免迷路。
伯劳歪着脑袋看了看,伸出手在左下角那一片墨污上指了指:“可惜了可惜了,之前看的时候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密道来着,现在被水糊掉了。”
肖南回思索一番,觉得倒也不是那么糟糕:“就算密道还在,可若无法得知密道通向何处,于我们而言也是无用。”说罢停顿一番,指了指图纸正中的几处大院,“邹思防买下这么大个宅子,肯定不是为了住在那犄角旮旯里。这几处院子我们重点探查一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伯劳正在桌子上那盘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干果盘里挑花生吃:“这么快就要私闯民宅了?好激动哦。”
肖南回虽然也是心痒,但碍于平日里肖准的教诲,对于私闯民宅这件事有些含糊,粉饰太平道:“咱们只是进去看看,莫说的那样难听。”
伯劳撇撇嘴:“我说的难听?你要是真找到那玉玺了难道不得偷出来......”
肖南回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伯劳把肖南回的爪子拍下来:“我是不信,这事还真是个秘密了?要我说,如今这穆尔赫城里的外来客,有一半都是奔着这玩意来的。”
“越是如此,越要小心。”
肖南回又细细看了一遍,才将图纸收起来,转身在行李包袱中翻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伯劳,穆尔赫哪里有卖夜行衣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