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鹿松平的发问,肖南回压根就没打算搭理。
在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对决前,谁还费口舌聊两句不成?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猛地向着蓬头垢面的兰副总管冲了过去。
姓兰的倒霉蛋吓得不轻,以为对方这是死之前要拉个垫背的,忙不迭地往旁边躲,奈何脚链笨重,他基本只在原地蠕动了一下。
下一秒,一阵风擦着他身边而过,一声重响过后,他身边的地板开了个洞,那扇原本用来传递吃食时才会开合的木板如今被人整块踢掉了。
肖南回从束心阁底部钻出,试图借着月色略微分辨一下方向,然而那鹿松平压根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几乎是前后脚便杀了上来。
肖南回回身踹飞一块木板,腿下用了十分的力气。
一道针尖似的银光闪过,那木板悄无声息地化作两半跌落在地,她抬头望去,便见一道锋芒直冲着她的眼睛而来。
疾如流光,有破空之声。
肖南回不敢怠慢,然身形已退无可退,遂用尽全力扭转肩颈。
一道寒凉擦着她的下颌、耳畔、发间而过。
她看清了,那是一把长而窄的剑,不似君子那般正气,反倒带着几分阴柔,和它的主人相得益彰。
这让肖南回想起岭东一段古老的传说:说是天神降临人间时,曾点化几种生灵开化顿悟,这其中便有蛇类。
鹿松平手中的剑就好似一条蛇。
一条成了精的银蛇。
它一击未中,飞快撤回,再次游走而出时便换了行进的方向。
肖南回无心恋战,一心想着溜之大吉,只守不攻,把手边能捡到的一切东西都朝对方扔过去,逮到空隙便想拉开距离。
那银蛇似乎着了恼,突然弯折,剑锋回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咬向肖南回。
如此窄的剑,竟还是一把软剑。
肖南回暗骂一声,直觉自己要挂彩。
这一招本是致命招,谁知使剑的人却故意卸了几分力道,让那剑锋刺出的方向歪了歪,力道缓了缓。于是本该皮开肉绽的精妙招式,最后变成了破人衣裳的无赖打法。
肖南回低头看看自己被割破的腰间衣料,知道对方恃才傲物,有点猫捉老鼠的心态,心下反而放宽了些。
鹿松平若是抱着杀死她的心态对战,她便是拼尽全力可能也只有五成机会活命。但若对方不拿出十分力气来对付她,那便是全然不同的局面了。
一个喘息的功夫,鹿松平的剑又以刁钻的角度向她的后肩袭来。
这一回,肖南回没有闪躲。
银蛇一般的剑芒眨眼便欺身跟前,肖南回反手摸向后背,将一直束在后背的布包运力抽出。
锵。
精钢相碰,火花四溅。
肖南回手握住平弦,不给鹿松平反应的机会,一招湖底捞月将对方的剑猛地震开,自己借着反向的力量飞向屋顶,一个翻身便拉开了距离。
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
现如今她亮出了兵器,虽说也令鹿松平险不到哪里去,但让自己脱身倒是足够了。
她不做多想,转身便逃。
几丈远开外,鹿松平眼中的惊讶逐渐转变为一种被挑衅过后的求胜心。他像一只被兔子踢了下巴的豺狼,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去。
为了不惊动更多的追兵,肖南回只得放弃逃往院墙的路,往人烟稀少的别宫深处跑去。
或细长或粗犷的枝叶藤蔓在她耳边飞快掠过,肖南回一脚踏出那条荒僻小路后,抬头便见夜色中一座巨大宫殿的轮廓。
这座宫殿规制之大似乎隐约透露着一些信息,然而整个殿宇之中不见半点烛火,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宫殿,便是正对宫殿的大道,追兵必然不会少。而这宫殿背后似乎就是别宫后花园,花园之后便是院墙,不难寻个出路。
短暂判断一番,肖南回飞身踏上眼前的石阶,向着黑漆漆的宫殿大门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她身后那阵一直紧追不舍的阴风突然静止了。
肖南回气喘吁吁地回头去看,月色下鹿松平的影子就立在这处大殿外的第一级台阶下,再也不肯向前半步了。
奇怪。
他是追累了么?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快步向着黑暗深处跑去。
炽热的晚风在这座大殿的门前戛然而止。
肖南回迈入黑暗的一刻,便感觉迎面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抚过她的脸颊。
她以为那是一张很大很大、很薄很薄的稠纱,伸手挥了挥却发现那空气中的东西并无法捉摸。
空气寒凉而无风,像是一家踏进一处密闭的山洞。肖南回放慢脚步,等到眼睛适应光线后,静静打量起四周来。
偌大的宫殿内空无一人,一人多高的巨大装饰瓷瓶东倒西歪,杂乱翻倒的小案和粉碎的瓷盘、琉璃盏混在一起,地上偶尔可见一两只干瘪的果子,上面蒙着一层灰绿色的霉菌。
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传闻康王宴宾客的宫殿名唤“雪迷”,是一处只招待贵客的地方,宫殿内一年四季凉爽如初秋,这对四季炎热的彤城来说是神奇的存在,不少拜见康王的人都慕名而来,然而能真正踏入殿内的人却不多。
最近一次康王在此宴客,便是一个多月前。
时间像是被凝固在那场宴会的夜晚,这里仍旧保持着刺杀发生时的样子,除了被拖走的尸体,甚至连挡在路中间的桌椅都没人挪动过。
鹿松平的人,做事有点匆忙啊。
肖南回想着事,没留意脚下,突然觉得半条腿一凉,整个人已经踏进一处池水当中。
池水不深,只淹没到她小腿附近,但那温度却是彻骨的冷。她正要抽身离开,突然注意到那池水中的物什,整个人一顿。
极暗的光线下,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肖南回俯下身将手探进水中摸索,片刻后摊开掌心,只见两片晶莹剔透的白色玉佩。
不对,她又摆弄了一番,那不是两块玉佩,而是一块。
一块被切成两块的韘形佩。
韘形佩只有帝王可佩带,或者由帝王赠与才能拥有,眼下这种情况,这玉佩的主人只有可能是康王。
她拿起其中一块,凑近了仔细去瞧。
冰白圆润的玉佩被拦腰切开,切口平整好似天生如此。似乎是在康王受袭的时候受到的连累。
只是,什么利器能有这样的刀口?要知道玉石又硬又脆,寻常刀剑即便能凌空将如此细小的物件击中,但大都会令玉佩原地碎裂。
有什么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纤细的,坚韧的,又快又狠的绞杀......
飞线!
是在穆尔赫沼泽深处的熊家老宅的时候,他们遇到的那群使飞线的杀手。
怎会有这种巧合?还是她的联想出了差错?
肖南回怔怔立在冰冷的池水中,突然觉得康王之死似乎只是一块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谁也不知道幽深的水面下究竟是何真相。
冷硬的玉佩被紧握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
穆尔赫的事没有完结,秘玺的事也没有完结。
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她捏着玉佩走出水池,不知是不是因为脚下被水打湿,她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更凉了,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如今不是盛夏吗?这别宫怎么阴气这样重?
肖南回将目光落在更深处的王座上,那是康王宴客时坐的位子,如今已被斜斜劈开。同那玉佩一样,处处透着一种干净利落。
质密的王树木制,竟像一块豆腐一样被切成两半。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查看一番,说不定能发现些许线索,可刚迈出一步,脚下却突然一软。
她以为是自己刚刚在冷水中站久了,腿有些麻,又换另一只腿,又是一软。
麻痹感从四肢渐渐向躯体扩散,她头重脚轻地又踉跄了几步,在距离那张被劈成两半的王座几步远的地方,跪倒在地。
肖南回使劲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这感觉好奇怪,和中迷药的感觉并不一样。
感官还在运转,只是运转的方式十分混乱,耳鼓像是蒙了一层蜡,只有自己的心跳听的真切,可嗅觉却像是被扩大了好几倍,渐渐便能分辨出这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花香。
这殿中,怎么会有花香?
不知不觉中,她整个人已经仰面瘫倒在地,她试图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微微放大的瞳孔聚焦不了尽在咫尺的五根手指,却能看见大殿屋顶上倒悬的发光植物。
那是一大片散发着蓝色幽光的巨大兰花,隐隐散发着寒气,经络缠绕、繁盛茂密,正是盛放的时候,每一朵花的中央都有细小粉尘落下,星星点点四下飘散,因为太过细小而形成一种半透明的烟尘,不仔细去分辨根本注意不到。
她终于知道自己跨进殿门时,迎面扑来的是什么了。
难怪鹿松平这孙子不肯进来,这雪迷殿是有古怪的。康王喜爱奇花异草,养了某种可以令空气变冷的花草。只是这种植物本身有毒,平时必须勤加修剪,否则便会泛滥生长,人进来待上片刻便会神志昏聩。
看鹿松平那退避三舍的样子,该不会再吸上两口就要死了吧?
想到这里,肖南回拼命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想向着殿门的方向爬出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在她起身的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月色的光亮透进来像是一道飞驰的光斑,上下左右地在她的视野里逃窜着,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扭曲的视线令她爬了几步又瘫倒下来,原地挣扎着。
她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一扇漏了风的破门。
四周似乎越来越冷,她的挣扎也越发迟缓。
窸窣。
肖南回的瞳孔动了动。
是鞋靴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向她走来。
她分不清那是否是她的错觉,直到下一秒,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透过她变得厚重的耳膜,滞缓地传来。
“肖南回,闭上眼睛。”
这声音,有些熟悉。
她压根听不进去那人说的话,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的脸,最后却也只得一片模糊的白色。
微微发冷的白色,和今晚的月亮一样。
那白色又靠近了些,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失去平衡的身体触到了什么终于被稳住,脸颊和手臂下是上好绸缎布料才有的触感,隐隐透着一股温热。
这白色为何瞧着是冷的,摸着却是暖的呢?
“别摸了,把手拿开。”
啊,真的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转不动的脑袋费力地思索着,手下却不肯松开,她像个喝醉了的无赖一般,固执地沉溺在这方温暖的月白之中。
良久,耳边似乎飘过一声叹息。
紧接着,她的身体似乎腾空而起离开了地面,那抹月白将她包围地更紧,像一泓温热的泉。
鼻间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那一直旋转不停的视野似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昏沉继续侵蚀着肖南回的意识。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那坠落的点点尘埃,都化作了漫天而降的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