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莹的滚油松香战术行不通了,火把根本扔不出去,菜籽油本就不是特别容易点着的东西,再来点雨就更加烧不起来了,于是局面演变为五千对六万,一比十二的较量。
就算杨琼有十八般武艺也搞不定这个状况了,玉莹哀叹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怕这燕州府是守不住了,宣州那边暂时还没消息过来,更不知道康敬绎有没有开始进攻京城,如果燕州后方失陷,前方的将士们都将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
城外是韩追猛烈的进攻,城内是百姓拖儿带女的逃跑。韩追是前朝老将,素有恶名在外,干过屠城的残暴事儿,玉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哪怕开城投降保住百姓也是妄想了,只得下令疏散全城百姓,要将士们无论如何坚守住,直到亲人全都离开为止。
投石车将斗大的石块疯狂地扔上来,两人合抱粗的攻城木桩在七八名士兵的合力之下,一次次猛烈地撞击着虎牢关的城门,密密麻麻的箭矢比起头上的大雨也不遑多让,士兵们甚至难以睁开眼,个个浑身湿透,皱着眉竭力看向前方。
“姐姐!”钟绿娉撑着伞泡上城楼,“姐姐,东门也被围了,现在开城门朝廷的军队一定会冲进来的,现在该怎么办啊!”
玉莹站在屋檐下,大半个身子都被斜着飞的暴雨打湿,冻得嘴唇发白,闻言转过头来:“何时的事?他们竟然还有余力围城?”
雨势太大,钟绿娉索性把伞收了,抹了一把脸说:“就刚才,我一路赶着过来告诉你。”
“皞儿出去了吗?”玉莹问。
“昨晚小秋和弄月就带着他逃了,”钟绿娉答道,“王嫂一家今早走的时候,我本想让他们带着娴儿一块儿走,可娴儿说什么也不肯,一直哭闹着要娘亲。”
玉莹心中一痛,想起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当初在宣州自己险些毙命,就只有这个女儿作伴,如今城池将破,小康敬娴仍然是唯一陪在身边的亲人。
这或许就是命吧!自己本来是无福生儿育女的,重生后能拥有这一双儿女,已经是极大的幸福,康皞还小,逃出去也好,将来即使在一户农家长大,也好过再卷入皇储风波之中,白白丢了性命,至于康敬娴,不愿走也走不了,那便……只有和自己一起死了。
只希望康敬绎不要怪她丢了燕州府,以那人的性子,多半是不会的吧!
想起自己交代百里赞的话,玉莹脸上浮起一抹苍凉而满足的微笑:虽然失败了,但,自己努力过,也就不悔了。
城中人手不够,玉莹守南门,杨琼守西边的虎牢关,现在东门也被围,钟绿娉临危受命,带着人去那边守。
五千人要分三处,每处不到两千人,根本架不住数倍于己方的甘州军、凉州军的攻势,士兵在持续死亡,逃不掉的百姓为了不坐以待毙,也纷纷出力,做饭、搬石头、修葺破损的城墙,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无法挽回这大厦将颓的局面。
大雨下了三天,鸣金时清点人数,只剩不到四千,玉莹两天没合过眼,听了这报告几乎要瘫倒在地。
实力相当时,勇者胜,实力悬殊时,智者胜,实力悬殊过大时,强者胜。
此时有再多的智谋都是白搭,燕州府想要守住,必须得有人!
玉莹终于还是忍不住,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夫人,要么末将护着夫人和小姐杀出去吧!”杨琼同样熬了两天两夜,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万无奈何之下提议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追虽然屠过城,可毕竟屠的是外族的城,对自己的同胞手足,他为必会下此狠手,索性弃了燕州府,一路向南,去同王爷他们汇合,只要王爷打下了京城,燕州丢不丢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人要活着。”
玉莹头弯得几乎贴到膝盖上去:“不行……是我将燕州府上上下下十万百姓逼上了绝路,又怎么能在危难关头弃他们而去,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战,要么死,王爷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民心。”
杨琼叹息不已,到了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首先想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夫君——康敬绎的江山与民心,为此甚至不惜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之中,甚至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究竟是什么令她比男人还要无畏?
他不懂,钟绿娉也不懂,谁都不懂,哪怕是康敬绎。只有玉莹自己心里明白,康敬绎改变了自己被骗被弃的宿命,给了她她想要的孩子和爱她信她的丈夫,而这些,比起荣华富贵,实在是珍贵得太多太多了。
以至于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全他。
拉锯战的第四天,康敬祥受伤了。
五万大军围城,连家丁都被调上了城门,静王爷没了人看守,自然而然又出来蹦跶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出了门就问钟绿娉去了何处,得知她一个姑娘家居然跑上城楼去督战,简直心疼得不行,不顾小厮劝阻执意要过去看个究竟。
钟绿娉虽然没有带兵打过仗,但自小耳濡目染,也粗懂些兵法,指挥起来有模有样,但她的行为在康敬祥的眼里,几乎就等同于找死,于是康敬祥上去又拉又拽,坚持要她下去,钟绿娉则坚决不退让,二人在城门上拉拉扯扯之际,城门下有弓箭手觑到时机,一箭射来,康敬祥飞身一挡,被一箭射穿了肩膀。
这消息对于玉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只是她已经累得很了,实在无力再去教训这个闯祸精,万幸程奉仪在燕州府,康敬祥的伤虽然重,却也不致命,有神医照料应当不会有事。
钟绿娉虽说是不喜欢康敬祥,甚至有点讨厌他,但被他救了一命是事实,心情十分矛盾,既觉得应该去看望照料他,又觉得眼下还是守住燕州府更重要,整个人心不在焉。
午饭时候,程奉仪带着食盒来慰劳她,见她比昨日还要憔悴,吃饭筷子都戳到脸上,便笑道:“钟妹妹担心七爷的伤势?魂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钟绿娉回过神来,大窘道:“没有没有!程姐姐的医术我信得过,七爷不会有事的。”
程奉仪新来不久,也没人长舌到去告诉她康敬祥干过的那些蠢事儿,于是她便以为康敬祥和钟绿娉是一对,此时男的受伤躺在床上,还是因为女的受伤,钟绿娉想回去照顾他也是情理之中。
“七爷身上的伤倒是没有大碍,只怕是心上的伤没法用药石来医治,”程奉仪给她扇着风说,“我虽然不懂行军打仗的事,但这么多日了也没出什么大事,想必一时半会儿甘州军也攻不破城门,我留在这里替你,你回去陪陪七爷吧!”
钟绿娉端着碗愣住了,程奉仪替她将一缕鬓发顺到耳后,说:“七爷救了你的命,你去陪陪他也是应该的,玉莹不会怪你的。”
“……那就有劳程姐姐了。”
王府内人去楼空,只有三两个丫鬟小厮孤苦无依,还留了下来,每天做做饭煨煨药,其余时间都是发呆,康敬祥无聊得都要死过去了,钟绿娉这时候来探他的病,就如同雪中送炭一般,要不是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小王爷恨不得跳下床来围着她转。
钟绿娉坐在床边,给他喂药,康敬祥两眼放光,像一只见了肉骨头的中华田园犬,舌头呼哧呼哧。
康敬祥没话找话:“绿娉,我喜欢你。”
钟绿娉低垂着眼,轻吹碗里的药,不答腔。
康敬祥又委屈地重复:“我真的喜欢你,你为何就不能喜欢我一下呢?我哪里不如那个杨公琪,他不就是会打仗吗?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绿娉淡淡地道:“不要再提杨将军了,你那一顿打已经让他对姐姐和王爷起了不满之心,我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这话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康敬祥还是不满意:“你如果不喜欢他,为何事事都为他说话?我对你这么好,什么都替你想,不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吗?你却连正眼也不想看我。”
钟绿娉懒得理他了,一勺子塞到他嘴里:“喝药。”
康敬祥咽下那苦涩的药汁,又问:“你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是谁?”
钟绿娉简直要抓狂了,几欲摔碗走人,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名亲兵,大呼道:“表姑娘!表姑娘!杨将军受伤了,夫人正赶往虎奔关,要您立刻到城南去接手城防!”
最可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连杨琼也倒了,钟绿娉甚至没空详细问明到底出了什么事,撂下手里的药碗就跑。
康敬祥还在后面不甘心地“喂喂喂”,已经没人理会了。
钟绿娉赶到南门的时候,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十几名士兵拼死用身体抵着城门,那一人腰粗的木栓在接连有力的撞击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已经隐隐有裂痕,士兵们憋得脸都紫了,两脚在地上打滑,不时有人在震动中摔倒,又飞快地爬起来。
南门尚且如此,西边虎奔关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光景,钟绿娉心中涌起一阵悲戚,虎奔关自太一祖立国以来,一直是大楚最北边坚固的门户,抵御外族的侵略,中原才得以安享太平,然而时至今日,虎奔关内外对峙的却是亲兄弟,太一祖的嫡系子孙!
“表姑娘!不好了!”城头上的校尉匆匆跑下来,“远处又有一队人马在接近!”
钟绿娉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赶忙提着裙摆狂奔过去,“在哪里,带我去看!”校尉连忙掉头带路,带她奔上箭楼。
甘州军胜利在望,士气如虹,箭矢如雨般射向城头,校尉举着盾牌掩护,钟绿娉极目远眺,果然看见在平原的尽头有一片尘烟滚滚,甚至能看到一面旗帜在风中狂舞。
白迎春竟然还有余力增兵?她难以置信地喘息着,康敬绎大军逼近京城,白迎春难道不去护驾?康敬颉竟然也不调甘州军回援?
校尉的神情万念俱灰:“表姑娘,现在该怎么办?你快拿个主意啊!”
钟绿娉木然站在箭楼中,眼神涣散地望着正前方。
忽然,她大叫起来:“是援兵!是援兵!曹将军回来了!”
她声音又尖又响,喜极而泣,箭楼上的数人忙也朝那边看去,果然见那迎风招展的帅旗上书写着一个大大的“曹”字,一个个都欢呼大喊起来:“是曹将军!曹将军回来了!咱们有救了!”
本已颓丧的士气瞬间高昂起来,所有人都如同经历了漫漫的黑夜后,终于看到了曙光那般,疯狂地大喊起来。
曹迁和一万八千名燕州军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赶了回来,甘州军冷不防被人从后方包围,全然无应对之道,城门下的局势瞬间逆转,甘州军主将被曹迁腰斩于马下,士兵们丢盔弃甲狼狈逃跑,不到半天就兵败如山倒,只留下满地的尸骨。
“钟姑娘!”曹迁大步登上城门,“甘州军是何时来的?”
钟绿娉满脸是泪,太过激动而止不住哭,呜咽着答道:“燕州府已经被围困七天了,一万甘州军,四万凉州军,三面夹击,七爷被射了一箭,杨将军也受伤了。”
曹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幸好自己回来了,要不城里不到五千人,对抗五万人,简直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他心有余悸地道:“抱歉我回来晚了,南门之围已解,东西门我也会立刻派人过去看,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
钟绿娉哭着走了,曹迁谢天谢地一阵,分了三千人留守南门,五千人去东门,自己领着剩下的一万人火速赶往城西虎奔关。
虎奔关。
杨琼伤得其实不算很重,同上是中箭,康敬祥就疼得爬不起来,他却置之不理,继续指挥守城,直到伤口诡异的麻木感扩散到整只手臂,左臂完全没了知觉,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箭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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