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他的音线很好听,像玉石轻敲发出的琅琅之声,不过若不是景如是现在醉得不太看得清他的容貌,估计也是不会留意到他的声音的。
“我没喝醉。”所有醉鬼都不会轻易承认喝醉的,她一摆头,头却更昏了,忍不住往他的怀里钻了钻,“我知道你是康惜赐,你自以为是、脾气古怪,面瘫无表情——”
康惜赐的脸瞬间黑线,他想把景如是甩开,她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继续说道:“不过你也有优点,学问好、长得帅,声音又好听,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小姐暗恋你呢!嘿嘿。”
早知道她喝醉了会胡言乱语,他一定不准她来,康惜赐看着她,无语。
眼前的他变成了好几个重影,景如是摇摇脑袋想看得清楚些,然而却让自己头的更加昏沉,她的脚下虚浮,只能抓着他这个“借力点”支撑。
康惜赐半拖着这个累赘,走到窗边,想让她吹吹夜风,头脑清醒点。
景如是却以为他要把她扔下去,条件反射就抱紧了他,大喊大叫道:“别把我扔下去!我不想死!”
酒肆楼下有卖宵夜的小贩,他们听到声响立即抬头往上看去,想一探究竟。
康惜赐气得真想把她扔下去,然而此时的她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头顶刚好抵着他的下巴,一阵淡淡的馨香传入鼻翼,让他的手不由得停下了。
“你再胡闹,我立马叫你的人把你带走。”康惜赐看了一眼守在楼下的两名影卫,低声威胁道。
“我才没胡闹。”景如是确实喝多了,但是她不是喝多了就发疯的类型,除了情绪比平日亢奋点,她的思维并不混乱,大概是觉得这个怀抱很舒服很温暖,她抱住康惜赐竟然不松手了,脑袋也大刺刺地靠在他的肩窝上,喃喃道,“我只是太心烦了,想借酒浇愁罢了。”
听她这么一说,康惜赐心底的某根弦像被触碰到般微微颤了一下,他也经历过丧父之痛,对于她现在的情绪也是感同身受的,一时间竟然没有推开她。
见他不“反抗”了,景如是闭上眼睛,继续唠叨道:“我爹死了,我找不到仇人,景家这副重担突然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觉得好累好辛苦。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爹娘,就初一对我最好,可是他却被人砍断了双手,弄成了废人——”
说到这,景如是忽然没了声音,隔了几秒,康惜赐感觉到胸前某处湿湿的,她哭了。
康惜赐一僵,变得浑身不自在,那双本来要推开她的手也垂下,沉默了半晌,他忍不住开口道:“男人有泪不轻弹。”
景如是没觉得这话是安慰,但也不觉得是讽刺,她只觉得很累,疲惫不堪。
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她大概有些清醒了,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对康惜赐说道:“让他们把我接走吧。”
康惜赐抿唇看着她,似乎想确认她有没有事,但关心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对视了几眼,他忽然抱起她,飞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这里是二楼,并不高,但对于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来说,看到两个人毅然跳下,还是吃了一惊。
景如是窝在他的怀里,想也没想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月色如织,天河悬星,点点缀落在他的眉间、鼻梁、唇瓣,如荧光般映入她的眸里。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不经意间低下头,望着大眼氤氲、樱唇微启的她,心脏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撞击了一下。
她鬓角的发丝随风飘舞,巴掌大的小脸染上两抹酡红,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像两只蹁跹的蝴蝶挥动翅膀。
如果她真是男子,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男子。
“少爷。”影卫上前,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康惜赐反应过来,既尴尬又恼怒,恨自己又升起那种不应该的情愫,他一把将她塞给对面之人,立即转身,大步离开。
景如是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胃部很不舒服,小脸一皱,差点就吐了出来。
影卫见她面露难过,立即飞身跃向空中,几个转瞬消失不见。
翌日,景如是醒来,喉咙干得像有火烧般,“水——”
立即有人将茶杯端来,轻声说道:“少爷,这是醒酒茶。”
景如是也管不得是什么茶了,咕噜几声喝下肚,这才好点。
她扶额靠在枕头上,眼睛也不睁开,问道:“锦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酉时了。”温软细腻的女声回答道。
那不就是傍晚了?昨晚的记忆慢慢回复,她记得是和巢文彦等人喝了酒,还把他们几个都喝趴下了,然后她看到端坐着的康惜赐,然后走过去——
好像抱住了他?浑身一个激灵,景如是的酒劲消退了大半。中间有些细节她记不起来了,可是康惜赐抱着她飞下窗的情形却像钉子般在她脑中扎了根,她闭上眼都能记起他当时的模样。
喝酒果然误事啊,她怎么会这么丢脸去抱他呢?更怎么会让他抱呢?真是太吃亏了!
然而,想起康惜赐,景如是忽然联想到了别的东西,她有些激动地坐直了身子,双眼瞬间放亮了。
待酒劲消退,景如是起身写了封书信,开始了实施她的计划。
不久后,在一次皇族宴会上,发生了惊险了一幕。一名舞姬在献舞的过程中突然飞身跃起,一剑刺向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康国舅。
幸好侍卫们离得近,很快就制服了她,在审问中,那名舞姬说出了刺杀的缘由:那就是康国舅横征暴敛,为了一把绝世名剑,杀害了她的全家。
当着众人的面,她还抖出康国舅有不臣之心,在南湖建了一座宅子,外表虽然朴实无华,内里却是完全按照皇宫仿制,石柱上雕龙画凤,宅子里还藏着一件龙袍。
皇帝一听,勃然大怒,立即派御林军去查探真伪。不料还真的搜出了一件新龙袍。
康国舅立即匍匐在地,哭喊着被人陷害,那宅子虽然真是他的,但已经很久没去过了,怎么可能会藏一件龙袍在那里了。
话说这康国舅的人缘也不咋滴,盟友没几个,最近还得罪了不少人,立即有政敌开口诘问,一条一条列出他的罪状,直斥他骄奢淫逸、败坏朝纲,现在还包藏祸心、意图篡位,简直罪该万死。
自古皇帝最忌谋逆,况且这老皇帝还不是一般的谨慎,否则也不会年近古稀了还不肯让位。
康家也算是倒霉,被人平白无故告了御状,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老皇帝自然是要查出个水落石出的。
康国舅被打入大牢,针对康家的调查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大量的真金白银被抄出,足足比国库还多了一番,不仅如此,越来越多的谋反证据也被曝光。康家在各处正在新建的宅邸之中,都发现了或大或小的龙形雕刻。
这已经等同于判了死刑了,康国舅百口莫辩,在狱中以死明志,然而在外人看来,却是畏罪自杀。康国舅死后,康氏一族或被诛杀或被流放,皇后也被打入冷宫,赐字“哀”。
“这景如是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花楼上,云浅雪摆弄着手下那株月下美人,红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整个人斜依在软榻上,说不出地风流如画。
“能一举扳倒康家,这丫头倒有几分真本事。”云聂从鼻翼里发出一阵冷哼,不似真的夸奖。
“说她有本事莫不如说她揣摩对了皇帝的心思。”云浅雪娓娓叙来,“各大世家哪个不是藏污纳垢、罄竹难书?比的不过是谁先抓住谁的把柄罢了。康家敛财能力一流,却没有像景家那样无缝不入的渗透组织,被人倒了脏水还不自知,活该得此下场。不过康家是蠢,景如是一名女子能有如此头脑也属难得。”
“只可惜,终究是女子,成不了大器!”云聂表情阴测测的,充满了不屑。
云浅雪只是一笑,手中微一用力,生生掐断了柔嫩的花茎。
景如是的做法说来也简单,她先是从云浅雪处得知康家藏有大量见不得人的财宝,又从康惜赐的皇族身份上联想到了皇帝最忌惮的是什么。
于是她请求长老会派出武功最高强行踪也最诡秘的血蛛潜入康家各处的府邸藏匿所谓谋反的证据,那处被搜出龙袍的宅子的确是已空置很久,里面的人本来就很少,也就无人注意到这栽赃嫁祸的行为了。
她又不惜血本,花费了大量钱财买通工匠,在康家几处正秘密修建的府邸中偷偷放置了几尊半成品的龙凤雕像,为了不被人识破,还特意在雕像上多抹了层石膏遮掩,所以当石膏层被砸开时,震惊中的康家人就知道已是翻不了身了。
康家家破人亡,景如是已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了,弱肉强食本就是官场的生存之道,迎高踩低、相互倾轧,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心狠。
她站在祠堂里,看着景从之的灵位,面色冷静,声音平稳:“爹,这次能顺利扳倒康家,是否是你在天之灵庇佑之故?以前我常常同你顶嘴,责怪你冷血没有人情味,得饶人处不饶人。可是今天,我亲手策划了一个百年家族的覆灭,亲眼看着数百人被押上囚车,送往刑场。而我,竟然没有觉得丝毫愧疚。迎高踩低、弱肉强食才是生存之法,我直到现在才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太迟钝了?不过爹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守护景家,不惜一切!”
孤灯半盏,夜凉如水,她被烛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摇曳着晃动。
通过此次事件,长老们震惊之余,终于意识到景如是虽有小缺陷,但却是不世的天才,他们决议以养病之名,将她送往九华山接受正统教育。
自此,景家第十代家主算是真正诞生了。
“采青,今晚去喝酒不?”上课上得无聊的巢文彦,趁夫子不注意,伸了个懒腰,同时小声地询问身旁的李采青。
“好啊。”同样无精打采的李采青顿时来了精神,赞同道,“反正明天放假,也没有事情做,我们今晚就喝个不醉不归。”
他立即传小纸条给薛尚德和骆行书,那两人却都传回有事归家的字条。
“这两个家伙真是扫兴。”李采青抱怨道。
巢文彦却觉得无所谓,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喝酒,只是想找个幌子。
“要不要把景如是也叫上,那家伙挺能喝的。”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议道。
“要叫你去叫她,我可不去。”李采青摇摇头,表态道。
“为何?那天你可是欢迎她去的。”巢文彦有些不解。
“她喝醉了对殿下又搂又抱的,你不知道第二天殿下的脸有多臭,我可不再犯同样的糊涂了。”李采青吐露真相。
巢文彦一听,愣住了:“你说她对殿下又搂又抱?”
“是啊,你没看见吗?”李采青小声说道,“我醉倒后被渴醒,想起来喝杯水的,结果就看见她靠在殿下怀里,那姿势真是啧啧。要不是我深知殿下没有那种嗜好,指不定还会怀疑他们有什么呢。”
那种嗜好自然指的是龙阳之好,巢文彦的心没来由地咯噔跳了一下,连李采青后面的话都没怎么听进了。
下学之后,康惜赐不声不响就先走了,李采青被人拉着去逛花楼,他一个人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景府。
“丞相府”那三个烫金的大字已被取下,景从之死了,丞相之位自然就由他人做了。
他在门口踱步了半天,竟然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说不清楚为何,他最近变得很奇怪,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注意起景如是的一举一动来,刚开始时,他以为这是厌恶,是想找机会奚落、整蛊她,然而越到后面就越不像是单纯的讨厌,尤其是那晚见她流泪,他竟然无端生出了心痛的感觉。当听闻景从之坠马死亡的消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拍手称快,而是在想景如是现在是不是很伤心?其他人应该会趁机对付景家吧,她一副蠢笨的样子能应付得来吗?
他把这些莫名的情绪归结于自己的良善,毕竟与景如是也是同窗,自己又不是那种落进下石的人,所以产生同情也属人之常情。
然而,当康世仁家破人亡时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反而与其他人一样,急急撇清关系,免得惹来一身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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