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的时候,浑身上下仿佛是泡在温水里。昨晚一场噩梦,大汗淋漓。
她仰起头,抵御胃里残存的啤酒味儿,眼睛茫然的看向天花板,脑袋晕头转向。
好容易理清思绪。阳光从窗台泄下,铺在床的一角,被子被烤得暖烘烘的,散发出陈旧的气味。
家徒四壁,黄土墙上的白灰零零碎碎,剥落了好大一片。地上坑坑洼洼,不是水泥地。
动了动身子。手臂从被子里抽出,手背感受额头的温度。似乎有些烫,但是并不严重。
床是深褐色的木头床,表面起了厚厚的包浆。床上挂着脏兮兮的帷幕,顶上四个角挂着一张承尘——古代天花板。是布的。
整个房间装扮得不伦不类,她首先意识到,这并不只文化的问题,也是因为这家人很穷。
床边的小柜子上摆着一盏土陶的油灯。油已经枯了,灯芯一捻就碎,里面盖着厚厚的一层灰。
“有……有人吗?”
她呼唤道。
话一出口,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咳咳?”
“有人吗?”她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确保不是因为昨晚的两瓶啤酒导致嗓子变了音,又重新试探着喊了一声。
她愣住了。
声音柔美动听,听声音是个娇美的女子。手掌下接触到的皮肤冰凉细腻,脖子纤细修长。且没有喉结。
抬起手臂,只见神仙玉骨,十指如葱。
这样的一双手,是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也是她曾经几乎不曾想象得到的。显而易见,她变成了一个女子。
一旁柜子上摆着一套衣服。灰扑扑的,大概是棉布。闻了闻,干燥舒适,是洗晾过的。
窝在被子里窸窸窣窣的穿上。不怎么合身,大了一号。这么估摸着,自己不过十四五岁的身材。
穿好后木愣愣的看了会儿屋顶,幽幽的叹了口气。
“唉……”
……
屋子外面是一个小院儿。院里地面泥巴被踩得光滑扎实,几只芦花鸡看见她,咕咕的叫唤。
“我可没东西喂你们。”扶着墙,她摇了摇头。
隐约听到狗叫声。篱笆外的一条田埂上,一条黄狗撒着欢吐着舌头飞快的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黄毛丫头:
“阿黄,阿黄,别跑,我追不上你啦!”
黄狗扑过来,呜呜的叫,冲自己撒娇。黄毛丫头看见有人站在院子里,磨磨蹭蹭的在篱笆边上,似乎不太敢进来说话。
“姐姐你醒啦?”
“嗯。”她点了点头。
“姐姐你叫什么?”
“我……”她沉默了一下。如今换了个面孔,又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或许是穿越了罢。那么还该叫以前的名字吗?
以前的名字似乎不太好听。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中规中矩,但是对一个女子来说就太粗糙了。
换一个名字吧。
但是又不知道该起个什么名。姓可不能改,那是父母给的。即使父母远去了,血脉情亲却从没有真正消失过。
“我姓龙。”
她只好说。
小丫头梳着总角。脸上两团苹果红,面色发青身材纤细,头大身子小。典型营养不良。
小丫头羞怯的道:“龙姐姐好。”
“你叫什么名字?”弯下腰,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问道。
“我叫安青苗。”
她点点头,手抚上小丫头的总角,“安青苗,名字是你母亲起的吗?”
“名字是父亲取的。母亲她不识字。”
“父亲在做什么?”
“父亲在私塾里当先生。母亲是个裁缝。龙姐姐,你的这身衣服就是我母亲昨夜缝的。”小丫头骄傲的仰起头。
“我怎么到你们家里的?”她问道。
“天上掉下来的。”小丫头一脸兴奋的问,“龙姐姐,你是仙女吗?”
“不是。”她摇摇头。
“哦,”小丫头把头低下去,但马上又神采奕奕的抬起头,“但是龙姐姐,母亲说你就是仙女呐,她说你是从庙里掉下来的。”
她一愣,问:
“什么庙?”
“那片田下面有条小河,夏天就会涨很大的水呐。就在那河堤上,有座庙。”
她望过去。只见那边斜坡上生着茂密的竹林,对岸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庙在斜坡下看不见。但假如从那上面跳下来,说不定能砸进庙里。
……
到了傍晚,安青苗的父母还未归。安青苗有些担心。大黄狗不停冲着对面田埂叫唤,又时不时的回头对着她和安青苗呜呜低鸣。大概是饿了。
她和安青苗双双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安青苗拿着小木棍在地上不停的戳来戳去,一边焦急的望向前面黑黢黢的田埂。
片刻,狗又开始叫起来。安青苗眼睛一亮,把小木棍一扔,吧嗒吧嗒向外跑去。
星夜下,一个瘦高的身影撑着竹杖自在田埂上慢慢走来。安青苗喊了一声“爹爹”,扑在那人的怀里。
她站了起来,稍有些窘迫。
见到院前站着个女孩,安青苗的父亲一愣神,脚步慢下来。安青苗拉着他的手,把龙姐姐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
听罢,安青苗父亲对她点点头,“姑娘赶快进屋坐罢,外面冷。”转头摸了摸安青苗的脑袋,“青苗,去找邻居孙婆婆借个火。”
安青苗点点头,“好的爹爹。”轻车熟路的从灶下取了一捆扎紧的稻草,风风火火的向外跑去。
安于法喊道:“慢点儿,别摔着啦!”
“知道啦,爹爹!”
屋子里,安于法翻箱倒柜,借隐约月色,从一个藤条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用衣角擦掉灯盏里的灰尘,慢慢将瓷瓶里的油滴上去。
换上灯芯,轻轻捻紧。这时安青苗喘着气回来,手里提着冒火星的稻草。
“爹爹,火!”
油灯的光仅有黄豆大小,并不亮。堪堪照亮一方狭窄的桌面,照亮安青苗明亮好奇的眼睛,以及她父亲簇紧的眉头。
“姑娘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很远的地方。”
“是南边吧。”安于法听她说话,似有南方软糯的口音,且油灯下看着皮肤细腻白皙,不似混迹在北方的人。
她点点头。
摸了摸安青苗的脑袋:“嗯。”
“姑娘姓龙?”
“嗯。我叫龙淮君。”
“姑娘是怎么来的?”
安青苗拉着她的手笑道:“龙姐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龙淮君摇摇头,笑着道:“赶路时摔倒了,从山坡上滚下来,掉进了庙里。”
安于法感叹不已:“姑娘真是命大啊!”
龙淮君笑而不语。
“如果姑娘不嫌弃,就先在这里住下。等明早去报官,或许能再找到你的家人。”
龙淮君点头轻声道:
“好。”
……
第二天,天上下着小雨。院子里的地湿透了,泥巴变成了泥浆。世界雾蒙蒙的,望不真切。安于法坐在门槛上一夜未眠,龙淮君牵着眼睛红彤彤的安青苗,走到他身边。
“走吧。”拍拍衣服,取出一把油纸伞,安于法将伞递与龙淮君。龙淮君摇了摇头,道:“不用了。雨不大。”
伞只有一把。
将伞塞进龙淮君的手里,安于法说道:“还是撑着吧,别淋着了!”说罢,冒冒失失的走进雨里。安青苗追着父亲跑出去,喊道:“爹爹等等我!”
龙淮君撑着伞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望着父女俩洒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伸手探进雨里,雨丝纷纷扬扬落在她白皙的手心之中。
抖了抖伞盖,轻轻折起来。也同安青苗父女在雨里走着。安于法见状一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安青苗把伞接过来抱在怀里,嬉笑着倚在父亲怀里:“爹爹,我给你打伞!”
安于法点点头,抱起女儿,安青苗靠在他肩膀上为他撑伞。
……
走不多远就是县城。
青砖白瓦,人声鼎沸。今天是赶场的日子,来往人多。入口处有士兵把守,对着安青苗笑了笑,看见龙淮君愣了神。还是放行。
一路上她好奇打量,风土人情、文化科技与前世大相径庭。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馒头,各种样子的都有。树枝上总有不知名的鸟。叫不出名字,但那种生动的美丽却是溢于言表的。
安于法见她天真烂漫的样子,暗自称奇。这么大一姑娘,也该懂些世俗常理,可是她却偏偏一知半解。但事情轻重,她却又把握得体,不似没有教养。着实令人琢磨不透。
大概这天下,真有这种天真烂漫不通世务的脱俗之人。
报上衙门。受理后,只叫他们回去等候。报官这事儿,是没有指望的。她早就心知肚明。
安于法牵着小丫头,她也默默跟着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突然撞到一青年。安青苗哎呦一声倒在地上。安于法拉起女儿,对方先开口道:“没事儿吧?”
蹲下来用手指揩了揩安青苗脸蛋上的尘土。安青苗撇着嘴,眼里蓄着泪水,没有作声。这一下摔得不轻。
青年站起来,递出两个铜板:“对不住这位大哥。这样,我这里有两文钱。你拿去给姑娘买两串糖葫芦,好不好?”
安青苗眼睛亮起来,抱住父亲的大腿,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安于法摸了摸安青苗的脑袋瓜,摇了摇头,“没事,小孩子身子软,撞一下不疼,哪里用得着这东西。”
安于法认得他。他是这个衙门里知县老爷的独子。
安青苗听了把嘴一撇。但她不闹,因为从小她就知道,钱这种东西是闹不来的。打她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家的穷,是穷得没有水分的。
但是她不开心。她默默走到龙淮君的身后,扯着她的衣角,闷闷的不说话。
青年这时才看到一旁的龙淮君。
先是一愣。但随后就挪开视线。这种反应似乎过于刻意,但又似乎是为了保护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这种保护,于是要避免接触一些让人无法抑制的诱惑。这种诱惑是深入骨髓里的,但又使他们恐惧的。有这种反应的人,可统称为君子。
青年对龙淮君点了点头,见她肌肤雪白,神色冷淡,莫可逼视。不自觉低头看着石板。说句“抱歉。”便匆匆进了衙门里。
安青苗笑道:“龙姐姐,他怕你呢。”
她微微一笑,手搭在小丫头的头顶,并不言语。安于法意味深长的望了眼青年的背影,“知县郭大人是军人世家。即使早已经过了乱世之秋,家风严谨,还是令人钦佩。”
龙淮君点点头,但是神色间却并没有变化。对她来说,好像军人世家与普通人家也并无差别。
安于法见此,早已见怪不怪了。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好奇的呢?不是男人,不是穿着打扮。或许只是街边模样俊俏热气腾腾的馒头,或者是树枝上偶尔停留的飞鸟。
在平常人眼里最贵重的东西,金钱,地位,名望。她大概是不在乎的。
在平常人眼里最普通的东西,却能勾起她的好奇心。
她不像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倒像是一个雪花的倒影。即使是在安于法的身边,他也觉得眼前这人不该属于这个世界。或许某一刻,她就要挥挥衣袖,飞到天上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