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大皇子过来监军的队伍终于到了深州,陆衍跟着军营里的大小官员将士一起在城外迎接。城外夹道两边数百米皆被安排了士兵护卫,人数众多。两侧山墙上还各安排了弓弩手,倒不是为了行刺,而是防着有敌军偷袭。
秦九遥骑着马在队列最前方,穿着墨绿的织锦宽袖文袍,衣领一圈缀着短貂绒,外罩玄色绣翠竹大氅,脚下穿着厚底蓄绒半靴,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以银冠扣住,插着浅绿翠簪,与身上的衣服交相辉映,看上去整个人更加精神又显得沉稳内敛。
陆衍原先也没怎么关注过秦九遥的装束,毕竟每次她见到秦九遥的时候,她都在忙着如何应对他的问题,自然也就忽视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了。不过就这样的装束看去,秦九遥也算是长得俊秀清雅的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因他说话做事的风格让陆衍对他的印象降到了极点,故而连他的长相都跟着贬低了几分,但不可否认,他长得还可以,虽没有白子、舒于现那样极具诱惑力,但也算是有他自己特色的。
以往她与他独处,紧张的总是她,可今天要紧张的人却不是她了,而是为首的秦九遥,大皇子一来,璟军队伍里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攻占定国,其中更会添加进去夺嫡的争斗成分,到时候秦九遥想要攻打定国州县就不再是他一个人可以做主的事了,大皇子有心阻拦秦九遥在璟帝面前的出色表现,必然会对他的行动到处使坏,底下众人如于风行等,也会在这个时候拼命地在两人之间游走、选择,众人越是沉迷于此,而无心应战,这定国军反扑的机会就会越大,坐山观虎斗,陆衍最是喜欢看了。
秦九遥身旁就是依旧慵懒的舒于现了,只见他似没骨头一般歪坐在黑马上,胳膊撑着马鞍前段,整个人几乎是要倒下马一般摇摇晃晃的,一身紫红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一只巨大的仙鹤,张着翅膀似要起飞一般,外头罩着白狐银裘,如今因他懒散的动作而耷拉到肩膀,脚下依旧是的一双厚底木屐,只不过系带颜色跟他身上衣服的很是相近。光溜溜的一双脚荡在马车车辕上,陆衍实在好奇这么冷的天他是怎么做到光脚不怕冻的。
其实以舒于现的身份大可不必出来迎接璟国大皇子,但是毕竟现在是两国联军一同攻打定国,又是一同驻扎深州,舒于现作为六峡国的最高指挥,又是六峡丞相,出来迎接以示两国友好也不为过。只是陆衍远远望去,舒于现斜倚在四面透风的行辕座位上,一脸悠闲自在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来凑热闹的,若不是得到了大皇子的队伍将要抵达的消息,陆衍还真以为他们是出来郊游的了。
秦九遥接到消息时只说大皇子一行距此地不足百里,车队行进快些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故而他才下令众人一大早就在城门外列队等候,可他们足足等了快两个多时辰仍不见车队半点踪迹,不少文臣身子虚早已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像陆衍这样的武官大部分也都觉小腿胀痛,陆衍倒还好些,只是额间出了点汗,远远望去舒于现早就倚靠着车柱睡得香甜,看来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倒是另一边的秦九遥就没那么舒服了,一早上坐在马鞍上,虽然会比他们这些站着的舒服一些,可坐在马上其实也未必好受,御马要靠腰部跟腿部的力量,坐了两个多时辰不动也是遭罪,看着秦九遥额间缓缓滴下的汗珠,陆衍想那滋味必然是不好受的。
一旁林穆见秦九遥略显苍白的脸色,唯恐秦九遥吃不消,低声在马下问道:“少主,您没事吧?若是觉得难受不如下马休息片刻再说吧。”
秦九遥抿唇摇头,抬袖略拭了拭额间的汗,轻声道:“派出去的探子可有回报?”
林穆皱眉,显然有些气恼的样子,低声回答:“去了,只说大皇子一路走走停停,说是要浏览定国风景,大抵还要半个时辰才到。”说罢,林穆看了看秦九遥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少主,这大皇子天没亮便派人来传要你出城门迎接,可临到了城池边却开始如此耽搁,是否有诈?”
秦九遥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山峦,放松精神,准备接着等,一面轻声道:“只怕他是想借此机会给我们来个下马威,让全军将士看清楚谁才是这璟国大军的正主,也罢,左右不过半个时辰了,两个多时辰都等下来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林穆听此越发皱眉,急道:“大皇子这般做难道就不怕将士们心存怨怠?当真以为这里还是皇城吗?”
他的话还未说完,秦九遥抬起右手示意他噤言,眯着眼,阳光打在他脸上,细密的睫毛在他眼底打下一层阴影,让人难以看清他的思绪,只听他低声对林穆道:“谨言慎行,如今时局复杂,小心隔墙之耳。”
林穆自觉失言,低首道是,转身取来水袋递于秦九遥,秦九遥接过喝上一口润了润嘴唇,复又递还给林穆,林穆站在下首见秦九遥皱着眉头,嘴唇不复先前的红润变得略微苍白,心中不觉跟着难受,少主自阴州一战身体便一直不太爽利,先是着了风寒,后又带起了原先的旧病,双重打击之下人就越发不好了,荀参用了不少药,又是针灸又是药浴的,这才刚刚有了些许起色,大皇子就来了,真是让人放心不了。
少主的病源于心性,忧思多虑,这病自然不会大好,少主虽极力瞒着旁人,可他却是极为清楚的。如今大皇子一来,少主的处境便会越发不妙起来,原本攻打定国的事就已经让少主很是费心了,再加上大皇子,只怕少主的病是越发不得康复了。林穆在心里默默叹上一口气,少主的脾气他最是清楚不过的,他心里有事便是再多人劝也无济于事,他做下属的更加不可能劝得住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平日里多加小心,多为少主分忧才能让少主不至于这般难受了吧。
正想着,一旁车辕上小憩的舒于现忽而转醒,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可见是睡得很舒服,只见他揉了揉眼睛,眯缝着向山城出路看去,见没人到来,左右四顾,看着一直保持不动的秦九遥,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国的大皇子还没来?还是我已经睡得错过了?”
秦九遥斜着眼看过去,见他一脸餍足地坐在车辕上,十分惬意的样子,心里不觉烦躁得很,想着此人当真欠打,冷哼一声道:“已经错过了,我正打算趁你睡着,偷偷把你送去冀州城外去呢!”
舒于现听他这般说话,不怒反笑,扬着眉宇,笑道:“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呢,你若是真要把我送过去了,我便同韦如集好好聊聊反攻的事情,还能顺带帮你除掉一些心头之患,也不枉我俩相识一场不是!”说罢,舒于现便一脸得意的表情看着秦九遥,仿佛自己刚才所说都是出自真心。
秦九遥贯是不喜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
舒于现见秦九遥不理自己,反倒越发来劲了,行辕宽敞,他便一手支着车板,侧卧在车板上,另一只手则拿着腰间垂下的丝绦慢悠悠地甩着,撇撇嘴道:“你这位皇兄也真是个多事的主儿,自己走的慢却还巴巴地让人在这里晒太阳等他来,你父皇难不成就没教过你们与人约定要准时不成?看来璟国皇室的教养还真是不怎么样,幸而你那时候被送到我们那儿,不然也是这么个主儿。”
说话间,舒于现还不停地上下打量着秦九遥,想起自己初次见到秦九遥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七岁的稚童而已,穿着极不合身的孝服,脸上泪痕未褪,可眼中坚毅果敢的光芒他至今仍无法忘怀,当时他因质子身份于宫中受尽苦楚,身边唯一爱护他的乳母也因他一次不小心的“意外”而去世,宫中忌讳丧事,他连乳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小小年纪在宫中举步维艰,可他却竟然公然违抗宫规,为一介低微乳母戴孝,结果自然不好受,他险些被宫人折磨死,自己那时正巧入宫为皇上授课,转过拐角就被他撞上,只见他一身血污,只抬眼看了他一下,转身便消失在了宫道的岔路里,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份,等到他后来知道的时候都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情了,如今想来倒是往事历历在目,不想当年赤脚逃遍了整个皇宫,闹得全皇城沸沸扬扬的质子遇,竟然会成为如今璟国皇储的有利竞争者,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另一边的秦九遥听得舒于现的话,眉头微微皱起,然而也并未真的生气,舒于现嘴贱他向来都是知道的,因此他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此刻他身心疲惫懒得与他斗嘴,双眼远眺,忽而就见不远处的山口,一队人马缓缓而来,秦九遥微叹出一口气,与林穆低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