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俯瞰,一支拉出近五里长的队伍象一股黑色的巨T7北挺进,所过之处,人踩马踏尘土如霾似雾,马刺佩刀碰撞响成一片混淆。这一带因连年征战,早已没了人烟,一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无数的野驴野马黄羊羚羊草鹿竟然巢居在里头,一惊之间,惊慌结队逃逸,引得队伍中那些从来没有来过北方的军士们兴奋地大呼小叫。
这支八千人左右的部队中车辆就多达两千余辆,但如果把他们当成是辎重兵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这支部队是当今世上装备最为精良的神机营。
一个多月前,神机营还在南京。可是当今皇帝一声令下,结果他们便朝着北方行军了。神机营以每天三十里的速度走了一个多月,总算离目的地广宁只剩下一天的路程了。在那里,他们将等待朵颜三卫的有邑贵族们前来汇合,顺便修整一下。待军队集合并修整完毕,军队将向西开拔,前往鞑靼人的控制区域开始大扫荡。
神机营提督金铭瞟了眼前面不远处的钱成,心里说不出的腻味。
在靖难之役中金铭就已经是燕军的从三品的留守司指挥同知了,实实在在的老资格。靖难成功后,朱大赏功臣,金铭也因此一跃升为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并且获得一等子爵爵位。成立神机营后,朱棣将金铭调入神机营任首任神机营提督。
看着那个年纪甚至比自己儿子还小的钱成,金铭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他是燕王藩邸旧人,跟着皇上鞍前马后地冲杀奋战,如今年近五十了也只不过是个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钱成才刚刚二十出头,只不过凭着考中了状元一下子就成了从三品的定远将军。之后,皇上又任命钱成为留守司指挥同知,成为了金铭的副手。神机营里还有一名今科的武进士,二甲第一名宋瑛。不过宋却只是正五品的守备,担任着左哨营官。所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看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钱成,金铭想不忌妒都难。
钱成却没注意金铭的目光,他正在和部将们调天说笑呢——这也是金铭看不惯钱成的地方之一。
金铭资格老,本身的性格也向来是不苛言笑,因此部下们敬他怕他,在他面前绝不敢露出丝毫轻浮模样。可钱成平日里与部下相处却有种狐朋狗友的味道,神机营里无论是军官、马夫、伙头兵都喜欢往他跟前凑。不仅如此,甚至连蒙古人也愿意和他称兄道弟。
皇上没有调动三千营配合神机营行动,但也不是一点骑兵都没给神机营。从南京而来的骑兵一共由两拔人马组成。
一拔是皇上的带刀宿卫火耳灰者率领的百来个蒙古骑兵。说起来火耳灰者也颇有来头,火耳灰者是兀良哈蒙古人,素号骁勇,最初在燕王麾下供职,后来因公调往京师。靖难之役中,火耳灰者隶属于南军。
但是在某次战斗中火耳灰者被燕王所俘,于是重归燕王麾下,被任命为带刀宿卫。
另一拔则是前往蕃学就读地游牧民族贵族子弟。这拔人以巴特尔为首。巴特尔是兀良哈郡王地二儿子。本人也是一名有邑二等男爵。因为这次作战需要征召朵颜三卫地有邑贵族出兵。因此巴特尔等人便带着扈从们提前加入了神机营地部队。
这时。火耳灰者和巴特尔开始和钱成大声争论起来。似乎是在争论谁地坐骑最优秀。
吵了一会儿。钱成打马回头来到金铭这儿。笑着说道:“金大人。就快要到广宁城了。这种时候更需要小心谨慎。我打算亲自去前面探探路。”
金铭略一思索。便猜出了钱成地打算:他肯定是想打着探路地幌子去和火耳灰者、巴特尔等人去赛马——要不然。哪有堂堂地留守司指挥同知去亲自探路地道理?
钱成是皇上御点地状元。前程似锦;火耳灰者是皇上地带刀宿卫。最得皇上地信任;连巴特尔也曾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又因为和一名土人有邑贵族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往有邑贵族地领地派遣监军。因此曾得过皇上地褒奖。这三个人。一个都不好得罪。所以。金铭只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钱成跑回原来地地方。一个唿哨。火耳灰者、巴特尔等人便簇拥着他说笑而去。
骑着马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往后望去,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了。
钱成扬着马鞭指着远处的小树林。
“看见那片小树林没有。先跑到那里的算赢,我喊一二三开始……一、二……”
伴随着“三”的余音,钱成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火耳灰者、巴特尔等人也来不及计较钱成近似作弊的行为,赶紧打马追上去。
别看钱成这个武状元在骑术考试中拔得头筹,但火耳灰者和巴特尔也是马背上的佼佼者,一时之间这三个人你追我赶,难分高下。在他们的身后,火耳灰者的属下和巴特尔扈从们也不甘示弱地紧紧追赶着,一小队人马飞快地朝着小树林越跑越近。
最后还是钱成以一个马身的距离获得了胜利。另外两个人并不服气,指责钱成“还没开始喊三就开始跑了,比他们早跑至少一个马身”云云。钱成哈哈一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和他们争论,到底是自己提前跑的还是他们俩反应慢了一拍。
正争论得口沫横飞,却见小树林里
出来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朝着他们冲过来。
“大人救命,救命啊!”
紧接着树林里又窜出几个持刀的人。
“操你奶奶……站住……你再跑……抓到后非把你活剐了!”
追赶的人看到钱成之后,脚步有些迟疑,慢慢地停了下来。
被追的那人扑在钱成的马面,那股憋着的一口气一松,倒在地上直喘气,简直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钱成一行人身上都穿着明朝官兵的衣服,追赶的人自然不敢放肆。听到钱成发问,其中领头的人走到钱成面前,犹豫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后说道:“这位将军,小人是茶马司的巡捕,正在行使缉捕私贩的公务,请将军行个方便。”
这群人确实穿着公服,但是看他们的神情,有些人象是地痞流氓,有些人则象是江洋大盗。
见钱成露出怀疑之色,巡捕掏出一块腰牌,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钱成。
“请将军验看。”
被追赶的人刚才也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他在一旁一边喘着气,一边听着。眼见救星似乎有些相信对方的样子,赶紧说道:“将军……他们不是巡捕……是杀人截货的土匪……”
钱成将腰牌递回去,然后向被追赶的人问道:“怎么回事?你来说。”
那人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
“学生是高邮人氏,姓战名云飞,表字秀。少年时也上过几年私塾,后来在县学里虽说成绩不错,但不知什么缘故,总是过不了乡试……”
巡捕打断战云飞的话。“将军大人,小人正在办理公务,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钱成是从三品,而巡捕则是连官员的边都挨不上的吏员,两者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这时候巡捕竟然敢打断战云飞的话,若说其中没有猫腻……钱成冷眼看了巡捕一眼,见他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于是又将视线朝他身后的那些人望去。避开视线者有之,眼神闪烁者有之……钱成心中已经基本得出了结论,于是淡淡说道:“本将正在问话,你不要插嘴,否则一顿军棍还是轻的。下次再敢随便插嘴,莫怪本将言之不预。战云飞,你接着说。”
战云飞道:“学生是家中庶子,连续五次都无法通过乡试后,家中渐渐有了风言风语。战家在当地也算薄有家资,除了田产之外,还顺便做点小生意。因此学生一咬牙,决定外出做生意。”
“学生去苏州买了丝绸,准备贩到辽东卖给蒙古贵族。路上遇到这些人冒充茶马司巡捕检查。同行的人见这个穿着公服拿着腰牌的人,又见对方人数只有我们的一半,心中便怠懈了。但学生却注意到一个小细节。
说是检查是否夹带了违禁物品,但他们那些人却一个个分散到队伍之中,看起来象是准备一个盯一个。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握紧了兵器,似乎准备随时拔刀的样子。”
“学生眼见情况不妙,立即喊破他们的意图。”
说到这里,战云飞似乎回忆到某些不愉快的情节,脸上显出难看之色。
“学生虽然喊破了他们的意图,但对方立即拔刀行凶,而同行之人反应却慢了半拍。因此我们的人虽然多出一倍,但一瞬间就倒下了三分之一……而且对方是穷凶极恶干老了杀人越货这种事的人,因此我们这边的伙计渐渐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是大伙们开始逃命。”
钱成冷冷地望向巡捕。“现在轮到你来说。”
巡捕舔舔嘴唇,这一刻钱成注意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刀柄,最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将军大人。我们检查是否有违禁物品时发现这伙人贩卖私茶,正准备将他们逮捕,谁知他们竟然拒捕,还砍伤了小人两名手下。根据大明律,拒捕者可当场斩杀。”
战云飞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我没有贩卖私茶!”
巡捕故作平静地说道:“将军大人,您若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现在就派人前去验看他们的货物中是否查有私茶。”
见巡捕的表情如此冷静,钱成不禁有些迷惑,怀疑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不是冤枉了这位巡捕?
见钱成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战云飞知道这位将军又有些动摇了。这也难怪,人家大大方方地请将军派人前去验看罪证,任谁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此人没有说谎。
在这种危险的时刻,战云飞却并没有惊慌。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急速思考,然后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事后栽赃,将茶叶藏在我们的货物之中!”
“根据皇上颁布的法律,茶马司巡捕查获的财产,其中一半归茶马司巡捕所有——若是没有被人发现,他们就会完全吞没那些赃物;若是有人逃脱,他们便拿出用茶叶栽赃……反正茶叶只是卖给外族人才可以赚大钱,在关内并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货物。只要咬定了我们是贩卖私茶,他们仍然可以获得一半。”
这时战云飞逼视着那名巡捕。“我猜得对不对?”
此刻巡捕的表情简直象刚刚睡醒的婴儿一样无辜。他瞟了眼钱成,然后不动声色向钱成说道:“将军大人,贩卖私茶罪可致死。此人大约是知道事情不妙,因此百般抵赖。还请大人派人前去现场查验,顺便做个证人
。
钱成不由有些佩服眼前的这个巡捕,此人真是胆大如斗。
这时钱成已经基本相信了战云飞的话。所谓相由心生,战云飞的名字虽然响亮,但他的长相却异常清秀,一看就知道象个文弱书生。巡捕眼深鼻高,眉浓唇薄,从面相上看此人性格鸷悍,不是什么善良的角色。若是在军中,只要不死,这种性格的巡捕必定会因为杀戮果断而创下一番不小的事业,但是在民间嘛……
这时战云飞冷哼一声。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披着公服却私地里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难道不怕被千刀万剐?”
巡捕不甘示弱地反驳:“是非自有公论。夹带私茶,最高可判处凌迟处死,更何况你们还持械拒捕,我看被剐的人会是你吧。”
战云飞突然朝钱成行了一个大礼。
“将军大人,学生为将军所救,说明您是学生的贵人。学生只求将军帮一个忙:别将学生交给这些人,以免得学生在路上被杀人灭口。您只需派军士将学生押去官府就成。”
巴特尔听这两边相互对咬,似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懵懵懂懂地根本就分辨不出其中的是非屈直。火耳灰者虽说也是个蒙古人,但他在中原生活了很长时间,因此在人情世故方面比巴特尔略强些。
从巡捕身后那些人惶恐心虚的表情中,火耳灰者自觉猜到了真相,因此凑到钱成旁边悄声说道:“不如将那伙茶马司的巡捕拘起来,三木五刑之下,立时可以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成摇摇头,小声答道:“这是民政,武将管这种事是犯忌的。”
答完,钱成又回过头扬声道:“火耳灰者,你派几个人将他们都押送到最近的官府去,完成这件公务后再追上大部队。”
听到钱成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战云飞冲着那群人激愤地大笑。
“你们死定了!哪怕你们能够勾结本地官府也没用。我好歹是个秀才,功名没有革除之前不用能刑。我只要咬定供词不松口,主审官就没办法定案。然后这种事关死刑的案子就会移交到省里,若是还没办法定案,就会再移交到部里……你根本没办法掩住。”
见钱成决定用折衷的办法解决这件事,火耳灰者也没有继续关注的兴趣了,于是指派了麾下一名叫林贴木儿的百户率几名士兵将这群人押送离开。
望着那群人被带走,钱成叹了口气。
这个茶马司巡捕的制度也是皇上的发布新政之一,没想到却出现了这么严重的问题。真不知道皇上是否能够知道这种事,知道这种事之后又会怎么想。
……
事实上,朱棣早都知道茶马司巡捕权力过大所带来的问题了。
东厂提前成立,说天下遍布东厂的探子有些夸张,但至少凡是朱棣所关心的事情,都会有东厂的探子想方设法地收集相关的情报。
茶法改革后,每个马市只有三家商人能够合法进行茶马交易,然而大大小小的私茶贩子却有成百上千人。为了生活,这些人自然不可能轻易“改邪归正”。在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下,获得合法交易权力的商人与私茶贩子之间便经常爆发激烈的武力冲突。
朱棣很乐意看到拥有交易许可证的商人大力清剿私茶贩子,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朱棣想象的那么完美。
不久后,出现了去关外做生意的商人神秘失踪的事情——路引制度在这种时候表现了很大的作用:有商人的路引是去广宁马市,但出关之后,那些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东厂的探子根据蛛丝马迹判断出,这一系列的失踪案件极有可能与辽东的茶马司巡捕有关。
只不过在此之前,尚无劫后余生者前往官府报案而已。
对此,朱棣只能狠下心将之视为改革的阵痛,反正他绝不肯因为这种事而削弱茶马司巡捕的权力。
美国西部开荒时期,政府对西部各个小镇的控制力极弱,因此只能将治安交给当地的警长全权负责。在这种制度下,警长若是为恶,其后果比茶马司巡捕更甚。由这个佐证可以看出,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某种制度只要是利大于弊,那么对于它所造成的负面效应最好还是捏着鼻子认了……要不然怎么办?商人走私可不管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利益。只要能够获得足够的利益,别说是行走于荒野僻径了,哪怕是翻山越岭对那些走私者来说也不在话下。
对于那些极其顽固的走私团伙,朱棣也只能采取以毒攻毒的手段了。
反正合法的商人可以在官道上结伴大队而行。
按规定,每个茶马司捕头所能雇佣的巡捕上限为三十人——每个马市只发放三张许可证,多少人都红着眼睛盯着,茶马司捕头哪敢多雇佣一个巡捕给别人留下把柄?凭这区区三十人,在官道上劫杀大队的商队恐怕是力有未逮——若是逃掉一个活口,岂是不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至于说少许人甚至孤身带着货物在荒郊野岭行走,哪怕他并没有携带违禁货物(想想又不合逻辑,不携带违货物干嘛鬼鬼樂樂地不走正道?),自己非要插标卖首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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