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疏影之间,一群白衣书生围着一位老人席地而坐。中间那位老人正是广内府书院的府丞,当今齐国学术大宗师卜子夏。今日,是卜子夏每半月一次的授课。
“……晋国,西以大河为界阻隔了夷狄,东有云蒙山自绝于中原三国之外。百十年前,当中原三国相互征伐时,晋国以其易守难攻,偷安一隅,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而晋国的前三代国君,惠公、文公、昭公都是贤德之人,爱民好与、道德博闻、圣闻周达。是以才终于令今日之晋国成为了能与我中原三国共同抗衡的第四大强国。这却是当年三国开国之君所不能预料的。”卜子夏高坐在一处巨石之上,声音高远而清亮,一派宗师风范,引得周遭的书生们都纷纷以崇拜的眼光看着他。
褚英与林文卿亦夹杂其中,肩并肩坐着,褚英听得这番言论,脸上露出一丝玄妙的微笑。
“夫子。”一个声音响起,高声道,“晋国纵然如今军力强横,但终究地处偏远,倚仗的也是容族蛮力,学生不觉得值得先生如此之高的评价。”
此言一出,顿时得到了在场大部分学生的同意。在场的学生全部来自中原三国,他们自幼受的教育就是云蒙山以西,乃是蛮荒之地,晋国虽立国亦有百年之久,但是在中原人的眼中与容族、槐族这些蛮族部落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更大了一点而已。
因此上,听得卜子夏竟然给予晋国前三代国君以爱民好与、道德博闻、圣闻周达这样的评价,许多人便有些不评了。即便是对结束了中原百年战乱的三国开国之君都没过那么高的评价。在他看来,周武帝武将出身,生性霸道,喜好以势逼人。唐武帝名门子弟,最擅诡计,从来御下以术,无人君之相。便是唯一评价高一点的齐武帝,也不过是起于草莽之间,有胸怀四海之量。
褚英冷冷一哼,瞥了声音来源一眼,认得是唐国淄博公家的公子温俞杰。
“原先,晋国国民好歹是我中原流民,虽少习诗文,但终究是我中原一脉。可如今……”温俞杰冷冷一哼,说道,“他们自甘堕落,与容族混杂而居,与野蛮人同流合污。根本就不配自称为国。至于说军力强横,齐武帝晚年合我三国之力,直逼云蒙山下,还不是逼得晋国签订了城下之盟吗?可见,这所谓的军力强横,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错。况且如今的晋国败坏伦常,一国太后竟不顾廉耻,委身蛮族权臣。这些年来,容王一步一步的蚕食晋国。晋国早已不成国了。不过是容族寄居之所。”
有人起头之后,很快就有人附和,整个课堂顿死乱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在争着发表自己的意见。卜子夏倒是涵养极高,对学生当面反驳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听着。
“不错。女人家待在家里做做女红也就是了。妄图国政,最终只会自取其辱。如果那位晋太后能像周太后那样,将权利下放为宗亲众臣,也可保全名节与母子平安。可她偏偏要玩那火中取栗,依靠容族扫平晋国宗室。而今,可是真的引狼入室,要将整个晋国双手奉上了。”
“没错。古来男尊女卑,女人只要懂得从父从夫从子就行了。女人啊,只会坏事。
林文卿听到这句,不由得发出冷冷一哼,刚要起身辩驳,就听到旁边有人已高声道道:“女人只会坏事?未见得吧。”
众人都没想到会有人在气氛正好的时候突然发难,大都一愣。林文卿转过头去,见说话人正坐在赵甫身旁,不太合身的白色长衫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面容正是那日所见的赵灵儿。
“古有君夫人城破殉国,莫愁女临阵救父。这两位所作,哪一件不是影响当世的大事情。她们视死如生的气魄,又有几个男儿能真正比得上?”赵灵儿仰起头,说道。
她所举的这两人,都是大名鼎鼎的烈女。君夫人乃是从前一国国主之嫔,该国城破之时,国主投降,她当堂斥骂国主,说“国既殇,吾羞为亡国奴而存!”因此悬梁而亡。此事传扬开后,该国将士百姓无不奋勇抗争,最终免去了亡国之险。而莫愁则是一位将领的女儿,在战况危急、其父为敌军所困之时,代父指挥,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赵灵儿长得娇俏可爱,一身不合适的衣衫早已把性别暴露无遗,看她摇头晃脑的样子,倒叫在座男儿们不好再高声喧哗,以势夺人。好半晌,才有人轻咳一声,说道:“那是古之贤女。那晋太后能比得上人家。”
林文卿扫了一眼人群,看到了说话那人,恰是刚才挑起这番言论的温俞杰。她轻轻一笑,朗声道:“嘿。我倒没看出哪里比不上,都是救一国于大厦将倾之时。当年,晋太后登位时,儿子幼小,外有强敌环绕,内有宗室夺位。这种情况下,即使不被中原三国瓜分,也极有可能因为内斗而分崩。可这些年来,她左右周旋,晋国非但摆脱了这种种危险,反而比从前更强大了。这样的手腕,纵观史册,怕也没几个男子比得上吧。”
“至于你们褒奖成女子楷模的周太后。她倒是生生把周武帝留下的曾经第一强国,弄了个千疮百孔。为了排挤宗室赵德,招六卿辅政,将所有权利一分为六。结果,把自己架空成了一个尊贵的幌子,让周国陷入了六卿之手。我看,各位与其担心晋国的分崩,不如去担心周国什么时候会被六卿瓜分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周国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赵甫,更是面含悲愤之色,因为他正是那位周国宗室赵德的嫡系子孙。
卜子夏轻咳一声,阻断了一触即发的火爆。他微笑着说道:“刚才林文靖虽然用词过激了一些,但是有一点倒是没说错。世间如果只有男人,是绝难绵延生存下去的。女人的存在,远比你们所以为的重要得多。单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没有女子,战场之上哪来战士征衣?周国的是非,我们暂且不论。那些也不是如今的我们能够盖棺定论的。我们今日之课程,依然是分析晋国强盛的缘起。”
卜子夏威信极高,他既然发话了,场上的众人自然不敢反驳。更何况周国局势话题敏感,在场又有那么多周国人,倒也很少有人敢放肆答话。
“那么,有人能说出,晋国强盛的原由吗?”卜子夏问道。
褚英从人群中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卜子夏行了一礼,答道:“夫子,学生以为晋国之强盛,在于三件事。”
“你说。”卜子夏捋着胡子,含笑听着。
“第一件,便是文公重律法。晋文公穷尽一生之力,遍访天下英才,得《晋律》一部,此乃晋国真正的立国之本。反观中原三国,立国之时迫于战争之压,大多沿用前朝旧制,此后虽多有修补,却很难超脱旧有框架。第二件,是昭公改税制。昭公之改税制,其实是完善了《晋律》中的税法部分,晋国采用的是全新的,不同于中原各国的税法。文公时,为了安置大量涌入的流民,晋国朝廷便决定将本族人无力开垦的荒地交由外来流民开垦。文公仁慈,不曾以奴隶对待这些外来百姓。而到了昭公时,为了昭示对外来流民的王权,开始对其征税。这就是晋税的缘起。晋税之完全不同于之处,就在于,百姓们除了缴税之外,还可有较多剩余。因此,晋民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会比中原人更加的勤劳。这第三件……”
卜子夏已听得直点头,他感慨道:“不错。以你的年纪,能对晋国有如此了解,已是不凡。”听得他忽然停顿了下来,不禁追问道:“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是容王治军手段高明,重奖严惩。是以晋兵悍不畏死,勇猛异常。在短短十几年间成就了百万雄狮不说,而且还反手夺回了当年在三国威逼之下失去的云蒙关,重占面向东侧的门户。”
“不错。且不论容王与晋王室有何利害关系。但是仅对晋国而言,这十五年,有容王却是大幸。”卜子夏盖棺定论道。
虽然卜子夏如此说,但是对晋国抱有固有的轻蔑看法的人仍然不在少数,只看他们眸中止不住的不屑神色便可知晓。卜子夏知道,偏见总归是依靠时间与现实来慢慢消解的,倒是不强求这么一堂课就能够改变什么。他微笑着起身宣布下课。
课程既毕,众人也便携三两好友,各自散开。赵灵儿则蹦蹦跳跳跑到林文卿跟前,仰头道:“多谢你刚才为我们女子说话。不过,你刚才说的不对,太后她老人家是很好的。不是你说的那么差劲。”
林文卿微微一笑,说道:“刚才卜先生说了,周国之是非,我们不论。”
赵灵儿听她这么说,也不与她纠缠,只嘟囔道:“反正,你见过太后娘娘就知道她是很好很好的了。”随即,她转去扯住褚英的衣衫,说道,“大个子,那个同心石给我嘛。我拿东西跟你换。”
褚英看了看赵灵儿,轻轻推开她的手,说道:“我这耳坠,万金不易。你拿什么跟我换?”
“就是昨日你们在追的那个说书先生啊?”赵灵儿嘻嘻笑道,“他现在在我这儿哦。你要他就拿耳坠跟我换。反正,你这耳坠应该也还没送人,你自己再去打一对,留给你未来妻子便是了。”
“方允在你手上?”
“不错。”赵灵儿昂着头,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们把我甩了,可我比你们更早地抓到了人。怎么样?你要是不换,我就把他交给另外那一批人。”
“灵儿!”赵甫喝止道,“别乱说话。”他忙向褚英拱手道,“舍妹不懂事。其实她只是想求褚兄的耳坠一观,看看同心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兴头一过也就好了。我以性命担保,到时一定把耳坠归还,还请……”
“赵兄。”褚英轻轻一摆手,阻止他继续说话,说道,“我这耳坠是一位至亲所赠,上面刻了她的寄语,‘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所以这耳坠,我是从不离身的。”
“胡说八道!”赵灵儿指着褚英,说道,“你那耳坠那么小,怎么可能刻得下字。”
“赵姑娘若不信,我一会儿可以放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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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章有修改。本章改动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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