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到郭府去拜访,果然吃了闭门羹,门房进去通报后说,老爷不在家。但左宗棠明明让手下兵勇探听过了:郭大人刚刚才出宫回到家。
他厚着脸皮大大咧咧地直闯进门,门房见这位大人来头不小,不敢去拦,只好比他跑得更快,飞快地去报告还在外厅里坐着的郭嵩焘。郭家宅院不大,这正好等于在给左宗棠引路,管家刚说:“小人拦不住,左大人已经进门来了。”就听左宗棠“呵呵”大笑道:“筠仙,我给你赔罪来了,过去了几年的事情,难道我们要一直记到老死吗?”
郭嵩焘本来正在喝茶解渴,来不及躲避,见他闯进来,板着脸不作声。左宗棠又道:“筠仙,当初是你激我出山来做这鸟官的,现在倒不睬我了,为做官连老朋友也得罪光,有什么意思?我明天就去向太后请辞,还是回老家罢了。”
郭嵩焘知道左宗棠一向说到做到,怕他果真去太后面前提起,到时太后不知道他当初如何不可理喻,倒以为自己小肚鸡肠,对方上门来赔罪也不肯谅解。何况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要打交道的时候,因此忍气开口道:“左大人这又何必?私人恩怨,太后跟前,还请免开尊口吧。”
“筠仙,我听说徐桐行贿意大利武官的六十五万两银子,太后有意拨给福建水师?”为使气氛不那么尴尬,左宗棠忽然转口问道。
太后之前的确提过,不过银子还没有要回来,怎么个拨法?倒没有料到,左宗棠的消息如此之快,这时又听他说道:“筠仙兄,请别误会,我不是来催银子的,听说意大利人那边难缠得很,如果这件事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以便我将功折罪。”
这么一说,郭嵩焘还真记起来了,意大利人仗着几艘军舰靠在渤海湾,有关撞龙船和贿赂银子的事情处处和总理衙门为难,现在左宗棠带来的几艘洋船和水勇也还停在渤海湾,就已经如此,过几天等他们走了,就更不知道洋人会行什么要挟。朝廷这面当然不想挑起事端,但意大利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却很难说。
因此他不得不问道:“左大人,天津渤海湾那几艘洋船和水勇,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走?”
“过个五六天,等京城的事情忙完了,我们就准备回福州。筠仙,为何有此一问?”左宗棠问。
郭嵩焘便把撞船案和贿赂案的进展约略讲了一遍,左宗棠立即听得暴跳如雷道:“我说你们和洋人打交道,是‘秀才遇到兵’。意大利人太过放肆,简直岂有此理!”
郭嵩焘道:“我朝积弱,打也不能打,只好和洋人敷衍,这又有什么办法?”
左宗棠道:“照你这么说。弱地一方。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你以前在广州。也和洋人讲什么‘礼尚往来’。和洋人。有什么‘礼尚往来’?这个世界。就是大个子欺负小个子。实力不同。怎么可能平起平坐。更何谈礼尚往来?现在意大利人怎样。你看到了?”
郭嵩焘答道:“那也不尽然。洋人各国之间。也有交往地规矩。他们万里迢迢到我国来。也不见得就是要挑起事端。只不过是来和我朝百姓做生意罢了。”
左宗棠愤然道:“照你说。他们卖给我们鸦片。也是来规规矩矩做生意地?洋货卖不动。就卖鸦片。鸦片不让卖。就悍然开仗。这又有什么规矩可言?卖洋货也罢。开仗也罢。都不过是要从我朝谋取利益。真地讲规矩。到了人家门口。人家不愿意接待就该回去。哪有拿枪炮砸开人家大门。逼人家来跟自己平等做生意地?”
也就这么巧。举地这个例子。倒好象有几分在骂他自己刚刚所为。因此急忙又说道:“筠仙。我今天是诚心来赔罪地。本来不该多嘴。不过照你们地书生意气。去和他们礼让求全。又有什么用处?”
正说着。仆人来报:“刑部郑大人来见。”
郭嵩焘便知是为马里奥地事情。急忙道:“快将郑大人请进到书房。”
左宗棠知道自己此时不便久留,便告辞道:“筠仙,那么我就不叨扰了。过几天我请你吃顿便饭,叙叙家事,请千万不要推辞。”
郭嵩焘暂且答应了,让仆人送客。自己赶到书房,郑敦谨已经到了,满头汗水,正在边喝茶,边用袖子扇着额头,见了他就说道:“没有料到竟然有这种事情,意大利人果然是想吞掉这笔银子。”
原来这几天郑敦谨明察暗访,连徐桐的府上也去问过了,他家里只留了个老家人,据他听管家在事情败露后讲过,原来当初徐桐和几位掌柜本来想送银票,马里奥却指定一定要金银,因为这样就不用去钱庄取银子,而且方便兑换。
接着郑敦谨又去暗访了那几家参与筹集银两的掌柜,查明徐桐他们把六十五万两金子,兑换成了金银。因为怕箱子太多,太过显眼,所以尽可能多兑了金锭,一共装了五箱,用的就是“泰来兴”典当行的箱子。那些箱子,底下都有记号。
“那我们去查时,怎么没见到金锭银锭?”郭嵩焘问道。
“洋人正是狡猾在这里,”郑敦谨又喝了口茶,答道:“我当时猜想,意大利人说不定把金锭银锭铸成了杯盘碗碟,所以就去查了京城几处承接金银首饰加工的作坊。果然在兵船比试后,就在意大利大使托纳托雷被保释的当晚,‘鸿福记’接到了这样一批活。”
“这么说,就是那批我们当时在箱子里见到的那些金银碗碟?意大利人也未免太狡诈,太目中无人了。”郭嵩焘惊道。
郑敦谨摇头道:“我当时何曾不这么想?当即就想去意大利使馆索要回来…幸亏没去,要不然就阴沟里翻船了。”
“此话怎讲?”
“当日我回家后推敲,为什么意大利人将金银铸成碗碟后,仍然放在仓库里给我们查到。又记起当时在使馆见到的金银碗碟,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残破之处,却也不是崭新,所以有些怀疑…后来我折回去那金银作坊,问铸的碗碟都是些什么款式,掌柜答说,作坊只会一种美国使馆从前订做过的洋款式,又把那花样拿出来给我看,竟和我之前见到的大不相同。所以我又问鸿福记的碗碟有没有记号,掌柜起先不肯说,后来我就讲,如果他不说,我就把他库房里的赃银通通取走,告他个窝赃罪。”
“意大利人想故意诱我们上当?鸿福记又怎么会有赃银?”郭嵩焘大为惊讶,问道。
“不错,他库房里就有徐桐筹集的金银。你不知道,做金银加工的总有些以次充好之类的伎俩,这次也不例外,掌柜见意大利人要得急,就把那六十五万两中成色好的三十五万两留给自己,调了成色次些的来打造碗碟。”
“原来如此!那我们不就可以顺藤摸瓜了吗?”郭嵩焘大喜道。
“你说的不错,但是如何个摸法,也是个问题,因为我们不能去搜查使馆。”郑敦谨收起兴奋之色,有些发愁地道,“我从前没有和洋人打过交道,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世间竟然有如此狡悍之徒。如果我当时就去查封了那箱金银,此刻只怕已经焦头烂额了。”
这个自然,如果当赃物取来了,又不能证明它就是赃物,那么麻烦就大了,洋人一定是更加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六十五万两银子要不回来是小事,还要额外生出什么事情来。那么那批新铸的金银器究竟会藏在哪里呢?
两人商讨许久,仍旧拿不出好办法,天色渐晚,郑敦谨告辞回家,约定两人第二天依旧在刑部碰头。
郭嵩焘转入后堂,邹氏姨娘已经吩咐把晚饭备好了,自己刚刚悄悄地在屏风后听了许久,看来的什么人,为什么还没走。这时见他进来,立即迎上前来道:“老爷辛苦了!今天怎么这么忙?”
郭嵩焘应道:“唔,总不过这些事情,这几天洋人的事情多。”
“我刚刚听说,左家的亲家公来过了?”比起洋人,邹氏姨娘当然更关心些自己叫得出名字的亲家公,问道。
“来过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郭嵩焘愤愤地道,“只要记得自己当日如何过分,就应该干脆不要登我的门了。”
“是啊,想想当初老爷怎么对他,他怎么对老爷,我都替老爷委屈,这个亲家公实在太过分了。”邹氏姨娘接口道,“不冲着他还是亲家公,我都不愿在老爷面前提起有这么个人。想想我们家兰兰,从小我一手把她带大,结果竟嫁到这样的亲家家里。这么些个亲家,都是一得势就变脸,也没有哪个好的…”
姨娘说起“这么些个亲家”,郭嵩焘便知道她指的是另外一个显赫的亲家曾国藩,继而才注意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不在餐桌边,因此问到:“纪纯带孩子回娘家去了?”
“是啊,自从到了这里,一天到晚往娘家跑,眼里就没有我这个老婆子,”邹氏姨娘嘀嘀咕咕道,“要是正经把我当婆婆,哪家的儿媳妇会象她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苛待了她呢。”
郭嵩焘默然,一时不知道如何抚慰这位大姨娘,半天说道:“她很久没见到她爹娘了,让她去走走也好。”
邹氏姨娘答道,“难道我敢不让她去了吗?她爹爹的官做得比老爷大,她有娘家人撑腰,在这家里也比我大,我哪儿管得了她?随她去好了,但两个孩子总是郭家的人,不能一天到晚呆在别人家,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是曾家的孙子,倒以为是郭家的外孙呢。”
无论如何,孙子就是孙子,怎么也变不成外孙的,这郭嵩焘知道,见两个年轻姨娘和几个小儿女已经围着方桌坐好,便说道:“饿了,孩子们都等着,开饭了罢。”
见老爷并没有针对儿媳妇说出几句不满的话来,好让自己当作管束儿媳妇的借口,邹氏姨娘不太高兴,两个小姨娘也就知趣地带着孩子默默吃饭,所以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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