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在世诸葛亮
作者:乌鹊东南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766

但在各省之中,因此给曾国藩拍电报来发牢骚提意见的人也不少。首先是纪泽称为“徐世叔”的徐寿来了几封电报说,这几天江南制造总局快不能维持运转了,因为雇员们纷纷请假,都要到京城去考洋学状元。这几十上百人一走,一来一回在路上个把月,总局本年度枪炮零件的出产量就要减少一成以上,到底应该如何应对。

马尾造船厂也如此,大家都丢开手头的螺丝零件,一个个呼朋唤友,整衣换鞋,准备结伴赶考。

左总棠接到马尾拍来的电报,气得立即大叫大骂,骂曾国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自己出风头,设立什么“洋学状元”。即使是为鼓励洋务,这“洋学状元”,难道也象八股文状元那样,是能拎着一袋书就来京城赶考的吗?

本想立即吩咐“看轿”,赶到曾府,象当年曾国藩抛下湘军水师缩回老家给他老爷子守灵时那样,将他痛骂一顿。总算他吸取了从前得罪了郭嵩焘,到现在还没有修好的教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除了如今马尾为“洋学状元”而一团混乱之外,左总棠还为很多事情,想痛骂曾国藩。这么些年总是他带着他那群饭桶幕僚和弟弟们出尽风头,到现在也如此。本来不做封疆大臣了,到京城里总没有什么玩头了吧?谁知道他又弄了个同文馆,还搞得风风火火。

左总棠从上次选拔生员的过程当中,悟出自己完全可以甩开同文馆,到福建办学。既然从同文馆讨要生员,福建水师同样要支付相应的费用,那他何必去要?他左总棠自己也能办学堂,凡曾国藩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马尾太偏,那就定到福州,洋人他也同样能请到。

所以在他刚刚扳回一城,自认为打了个平局的时候,曾国藩又提出设立“洋学状元”,简直就是在给他下战书。

这让他气愤难平,难道除了“洋学状元”,还有什么状元好让他左某人也去向太后提议来设立?

话说回来,其实他左宗棠争强好胜,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年轻时对他赏识有加的几位前辈,比如陶澎,更比如林则徐。是他,而不是曾国藩,当年被林则徐林大人誉为“非常之才”“绝世奇才”;如果他竟然混得比无名小子曾国藩还差,怎么对得起老前辈的识人巨眼?

想起当年见到林大人的情景,就仿佛还在昨天,他当时急欲上船见林大人一面,却被“狗眼看人低”的码头巡查指为“闲杂人等”,故意抽掉了船和码头之间的踏板来为难他。结果左宗棠就直接跃入了江中,游向林大人的船只。

上船之后,林大人却是和颜悦色,一点也没有架子,把自己的干衣服拿给他换。因为换下的衣服一时干不了,更得以如自己所愿,移舟僻静之处,竟夕长谈。

正在重温和林大人地夜谈。门房来报:“东书房地郭老爷到了。”

这是前几天约好地赔罪之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竟然已经到晚饭时间了。左宗棠急忙说“快请”。一面起身迎接。

假使郭嵩焘仍旧蛰居湖南老家。这次赔罪并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人性就是如此。失意时不容易原谅他人。而运气好到“扳回了本”地时候。就不同了。

而郭嵩焘此时正是这样一个好运地人。从戴罪到开复。从正二品到正一品。不过两三个月时间。所以也就将从前失意地一节。轻轻地翻过了。

同朝为官。当真要完全避开。彼此不打交道。毕竟也困难。何况对方是来头不小地闽浙总督。此外。郭嵩焘从前未经挫折之前。本来就喜好结交朋友。以前象曾国藩、刘蓉、左宗堂这些人。就是经他介绍后彼此相识地。

只是他见识太过卓异。为人处世之道。特别是对于洋人洋事地观点。常常为世人所不容。以致于和别人。常常前一天是深交密友。后一天却至反目成仇。就是从前出使英国时做他副使地刘锡鸿。原来也是他在广东任巡抚时地副手。不料到了英国。便因观点意见每每不同。而互生嫌隙。进而相互诋毁攻击。当然。刘锡鸿本来就是个小人。这不能不怪郭嵩焘识人太浅。

怪的是郭嵩焘这一次走运,也许因为心里头藏着些后悔,也许因为自己的运气也不差,左宗棠心底竟然也不嫉妒他。

到底是多年故交,一方诚心赔罪,另一方也明白以后免不了多打交道,所以虽然做不到象从前“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几巡酒过后,至少表面交谈应对,也就若无其事了。

略略叙了些闲话,谈了些外孙孙子的情况,毕竟同朝做官,又说到朝廷新近发生的大事上来。这其中,因为太后曾经许诺把六十五万赃银子拨给福建水师,左宗棠自然念念不忘。

“筠仙,这熏鸭不错,我特意叫湖南菜馆送来的…意大利人的事情,如今是否已经了局?”左宗棠吃完一块熏鸭,问道。

郭嵩焘叹口气,答道:“郑大人去查过了,分明是洋人在使诈,六十五万两金银铸成了杯盘碗碟,不知藏到了哪里,却故意拿另外一批金银碗碟放在那里,诱我们上当。”

左宗棠连声叫道:“有这种事情?有这种事情?”

郭嵩焘点头无语。

左宗棠又喝了口酒,说道:“郑大人也是湖南出身,我将他一块请来,‘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一同商议商议,如何?”

正是郑郭二人都彷徨无计之时,左宗棠既有此议,郭嵩焘自然不便反对。

不过他知道,左宗棠一向自比诸葛亮,给人家去信的落款也都是“今亮”--今世诸葛亮,也许因为今天赔罪之宴,才勉强说的‘三个臭皮匠’,其实是在说一个诸葛亮、两个臭皮匠。此时正在为此事抓耳挠腮之际,也就懒得计较了。

郑敦谨正在家中,听家人说“左大人派人来请”,莫名其妙,自己和他没有深交,不知道为什么来请。不过封疆的督抚,照例得罪不起,一出京城,说不定哪天就踏上人家的地盘,到时侯“县官不如现管”,碰到什么事情,还要仰仗他人。何况左宗棠又是湖南、乃至全大清朝都有名的难缠之人,出名的“骡子”,不敷衍他,轻则背地里一顿臭骂,更不要说还可能当面大骂得难听了。

所以他立即更衣出门,到了左宗棠行营后听到郭嵩焘也在,就约略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了。

左宗棠早已又命重整宴席,添了京城最地道的湖南菜馆的水煮黄鳝、熏腊肉、辣子鸡、红煨牛尾。等郑敦谨到了,三人入座,叙了寒温,左宗棠就开门见山道:“郑大人,我听说意大利人狡诈多端,因此想和二位商议商议。先想问,既然那姓马的还在刑部手里,怎么不敲打敲打,好让意大利人知趣些?”

其实马里奥是那武官的名字而非姓氏,左宗棠想必也知道,只不过图简便,就叫成了“姓马的”。

郑郭二人对望一眼,苦笑道:“总理事务衙门那边,现在还嫌刑部大狱提供给洋人的伙食不够好,我们奉命办事,怎么敲打他们?”

“又是‘鬼子六’!”左宗棠道,“俗话说得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今对方使诈,还有什么好说?筠仙,你说说,洋人关在我朝的监狱里,我们按大清律法对待他们,洋人能挑到什么错吗?”

郭嵩焘道:“虽然挑不出什么大错,但两国来往,应该以诚相待,这样做未免坏了关系…”

左宗棠摇头,“对方明目张胆地使诈,还讲什么‘以诚相待’?难道还要等他们把银子都吞没了影,另外找出点是非来,你们还才甘心么?如果银子不见了,姓马的就没有受贿的罪名,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怎样去释放他?”

这么一说,郑郭二人顿时都大吃一惊。之前两人只发愁银子不能顺利收回来,如今想想,如果银两不见了踪影,马里奥能定个什么罪名,的确难说,那时侯不就麻烦更大了吗?俗话说得好,“捉虎容易放虎难”,“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确实不可不防。

“左大人,那么你的意见是?”郑敦谨问道。

“既然人还在我们手里,先在饭食上取消优待,饿他们个半死不活,他们自然会去找大使,要求尽快获释。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尽快找到那批金银。郑大人,你在意大利使馆周围,有没有布下眼线?”左宗棠问道。

“那倒有。”郑敦谨答道。

“你如何确定那箱使馆仓库里的金银器,不是赃物?”

“一是因为那批东西已经使用到半旧,花样纹路在本朝也很少见;二来‘鸿福记’掌柜说了,洋人的器具,他们只会一种花样,那花样和我在意大利使馆见到的完全不同,何况‘鸿福记’的赃银也已经暂时被封,应该不会说谎。”

“原来如此,”左宗棠沉吟半晌,问道,“依你们看,洋人会把那些金银器放在哪里?”

郑郭二人一齐摇头,郭嵩焘道:“意大利使馆我也去过好几次,总共两楼,二楼是卧室,虽然不能断定就不会放在那里,不过洋人都好整洁,而且特别注重卧室的整洁,只要有别的地方,应该不会放到卧室里;一楼除了那间仓库,不见有别的仓库,其他的房间也都是人来人往…”

“那么你是在说,这批金银碗碟没有什么地方好放?”左宗棠闭目半晌,忽然笑道,把“碗碟”两个字咬得特别响,“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来了…”

郑郭二人也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你不会是说…橱柜?”

“二位想想,没有新碗碟,旧的碗碟怎么会被无故收起?”左宗棠道。郭郑二人相顾恍然,对这个推测半信半疑。

“我无意中听筠仙提起过,意大利大使从前是个诗人。诗人喜欢做奇巧之事,你们说呢?”左宗棠笑着补充道。

“洋人的橱柜是摆放在餐厅里,”郭嵩焘道,“只要进到餐厅就能看到,说不得,只好我明后天就去跑一趟…”

左宗棠摇摇头,说道:“你正在协办此案,洋人见了你就要警惕几分;如果这次查不到,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那…,”郭嵩焘踌躇道,“另外找谁去拜会洋人呢?”

左宗棠笑道:“这件事情别人都不好去办,只有请‘鬼子六’去走一趟。”

“恭亲王?”郑敦谨有些迟疑道,“惊动他,是不是不太好?”

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如今办案正棘手,进展迟滞,忽然来个大人物,当事人不免要受到斥责,如果再指手画脚地指挥一番,那就要进退失据了。

“不怕,朝廷如今有这么大麻烦,让他出来跑两趟,有什么不好?”左宗棠以为两人怕请不动恭亲王,说道,“要请他找个借口,先去看看美国使馆的银器;然后拉美国大使作陪,去意大利使馆,如果确认那些碗碟正是赃物,就立即派人通知你们去查,正所谓‘捉奸拿双,捉贼捉赃’,反正美国大使也在场,料他也耍不了赖。”

“啊?”郭嵩焘和郑敦谨同时叫道,面面相觑,心中说不出的惊讶。前面说的都不错,让恭亲王先去美国大使馆看银器,也巧妙得很,但是让一位大使陪同一位亲王去对另一位大使“捉贼捉赃”,总觉得别扭。

郭嵩焘开口道,“季高,查清之后,是不是不要当场指认更好?‘人要脸,树要皮’,他是一国大使,到时要是恼羞成怒,就不好办了。”

左宗棠‘咳’地一声,拍腿道:“这些洋人如此狡赖,不当面拿出证据,怎么肯服软?那时侯给他走脱,就难办他了。”

这担心也不无道理,果真就此让洋人走脱,非同小可,郑郭二人一时都没有接话。

郑敦谨考虑良久,开口道:“二位大人,不如这样行事,如何?请恭亲王到意大利使馆,确认银器是否赃物,如果是,就开口讨要几件,这个时候,如果对方拒绝,就只好当场揭开真相。如果对方愿送,恭亲王拿到证据回府后,暗示意大利大使事情败露,约他三天内到恭王府交还银子。”

“如此多费周折,洋人未必领情,”左宗棠道,但如果自己反对,到时当面对质时果真出了什么乱子,也不太好办,因此说道,“你们觉得这样办好,那就先这样罢。”

“只是恭亲王那边,我们怎么去请他出马,还要斟酌。”郑敦谨说道。

“我明天正巧要去恭王府拜会,这件事就交给我。”左宗棠大包大揽道,“这是朝廷的事情,关系重大,恭亲王公忠体国,自然不会推辞。”

这么说来,假如恭亲王推辞,就不够“公忠体国”了。其实在左宗棠眼里,这件事情之所以“关系重大”,全因为那六十五万两银子;这次文祥能从户部拨给福建水师的银子,只有八十万两,左宗棠大不满意,太后也自然也知道,才会把徐桐那看不见踪影的六十万两银子也拨给福建水师,以示抚慰。

“那是自然。左大人什么时辰到恭王府?左大人急公好义,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这件事情,刑部一直在办,怕到时恭亲王有什么疑问,左大人也不清楚,我们好过去帮忙解释。”郑敦谨说道。

这是因为,事情是刑部主办,却让闽浙总督去差使恭亲王做两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如果这来龙去脉不大家当面讲个清楚,到时,恭亲王对主办之人所生的嫌隙,那就要比拆掉半边屋子还大,并且从此不可修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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