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图穷匕见
作者:乌鹊东南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393

“北二”指的是方位,就是相连着的两个院子里,褚老汉的北面上房位置。原来左宗棠的亲兵平时演练,就将驻扎的行营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为五块,将整个行营分为二十五块布防,一旦有紧急情况,大家一喊“西南”“东三”等,就立即明白方位,能够迅速赶到。

那边院子里的北面上房,正住着郑敦谨等三人,这时左宗棠一听“北二”有情况,急忙命两位亲兵前去查探郑大人安危。

此时两个院子里,被几十名亲兵提着二三十盏气灯来回奔走追逐,照得明晃晃光闪闪。激烈的打斗声之中,一人吃痛惊呼,稍歇,又有人叫道:“刺客逃走了!快堵住这一个!”“抓住他!”

打斗声稍歇后,就听有人叫道,“抓住了一名刺客!”然后是“西三无事”、“西北无事”、“中一无事”等呼应答复,此起彼伏。

未几,一众亲兵将一人押到左宗棠房前,十几盏气灯聚到一块,当真是亮如白昼。那被押之人,中等身材,一身黑衣,到了阶前,众亲兵喝道,“跪下。”那人居然不跪。

“不好!”一位亲兵叫道,他正站在阶下,所以瞧得清楚,“这人已经死了!”

“啊?”刚刚还在打斗的人,怎么就会死了?众人急忙去看,一探口鼻,果然气息全无,嘴角却留了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是服毒自杀?”郑敦谨也已经赶到,惊疑不定地说道。用灯细细照看,却见这人的衣领处有一大块潮湿,闻起来有一股浓烈的药腥味。

到钦差大臣的行营来行刺,被捕后立即服毒,这真是闻所未闻。左宗棠见郑敦谨无恙,立即查问人犯张汶祥的状况如何,亲兵答说,人犯没有出问题。不过左宗棠知道,张汶祥到今天本来有所松动,经此一劫后,要他开口就更难了。

行刺朝廷要员者“满门抄斩,并视情节之重,准拟诛连九族”的谕旨昨天才出,今晚就出来了刺客,闹得办案之人,人心惶惶,这件事情,当真非同小可。已死刺客的身份,也需要赶快查明。

这件事情,须得赶快奏报朝廷,所以左宗棠连夜亲自拟折,用六百里加急发出。

又连夜让师爷出了一张“告裁撤兵勇书”。讲些什么“尔等虽被兵营裁撤。然朝廷仍当用人之时。若求上进。需自保清白之身。切勿无事生非、煽风点火”。对散兵游勇们晓以大义。四处张贴。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就接到亲兵奏报。已查明昨晚地刺客。竟然是刚刚被江南水师除名地水勇!这么巧。前一天除名。第二天就来行刺。左郑二人更觉得事情棘手。两个人心里都有句不能说出地话:莫非有人想反?果真有人想反。那就当如何应对?

从左宗棠到江宁。虽然江苏巡抚丁日昌等地方官员。都先后前来拜见过。却始终未见江南水师黄翼升露面。且在江宁码头。江宁对福建水师一直颇不友善。几名福建水师地火夫更是被打。

对待如此大事。须得未雨绸缪。左宗棠悄悄让亲兵赴浙传自己地密令。将所辖兵勇都调往湖州等江苏浙江交界之处。以便一旦事情有变。能迅速赶来驰援。

到得正午时分。随从忽然来报。“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求见。”

来地都是客。若是前几天。左总棠还会感到高兴。因为这表示曾国藩地这位旧将。还将自己放在眼里。

但是到如今,头一晚刚有江南水师的兵勇来做刺客,第二天提督又来求见,莫非刺客没有行刺成功,提督也来铤而走险?

谁曾料到事情竟然果真会牵涉到江南水师?虽然对左宗棠来说,之前头天收到辣椒,第二天打了张汶祥板子,第三天福建水师的火夫就出了事,脉络清楚明白得很,但是这些能写到卷宗上么?现在又不一样了,因为行刺的刺客,的的确确是江南水师的除名水勇,他黄翼升就想否认也难。

“他带了多少人来?”左总棠问道。

“带了四五十人。”亲兵回答。

一旁的郑敦谨立即紧张地站了起来。带了四五十人前来,这算是来求见,还是准备干脆攻打左宗棠的行营?左宗棠的亲兵加上彭玉麟增派的一百二十人,每日分两三班换岗,此时在值勤的,也只不过五六十人。黄翼升的四五十人,果真要冲击行营,并非没有胜算。左宗棠在堂上走了几步,吩咐道;“让他进来。”

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郑敦谨道,“郑大人,你要不要暂时避开?”

这问话颇让郑敦谨两难,从内心讲,他没有见惯带兵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www.16k.c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仗的人之间这样图穷匕见的紧张会见,很想避开;但是自己在和左大人会同办案,好意思避开么?就算文弱些,也要让人多费一刀,如果侥幸能逃得一死,果真左大人出了什么事情,自己直接目击,也就不需要象如今这样没完没了地审案了,所以他摇头答道,“不必。”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矮壮汉子,“咚咚咚”踏进堂来。这就是黄翼升了,先站定,又向前一步作揖道,“卑职参见左大人。”

两旁亲兵紧紧盯住他的双手,只等他一拔匕首,就将他按住。

“卑职已经听说,昨夜前来左大人行营行刺的刺客,竟然是江南水师因违犯水师条律被除名的水勇。卑职惶悚,特意前来看望左大人,并请治罪。”

既然是前来请罪,又何必带来四五十人?这显然是不实之辞,难道他还想先麻痹自己,然后才下手么?左宗棠沉着脸,正转着念头,又听黄翼升道,“天气炎热,昨晚刺客的尸体,既然已经辨认清楚,卑职也就想顺便带回埋葬。”

这个粗人不会拐弯,以致人人顿时都明白了他的意图是来领回刺客尸体。

“这是为何?”左宗棠问道,“难道江南水师每一位被除名水勇的尸体,都由水师负责领回么?”

“左大人,这人虽然死有余辜,”黄翼升说道,“到底也是位有胆有识之人,又曾经是我水师兵勇,我代为领回,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左大人的属下也因此无须多费功夫,不是两全么?”

一个刺客,在水师提督黄翼升眼里,竟然“有胆有识”,左宗棠冷笑着问道,“这人有何胆,又有何识?”

黄翼升道,“左大人的行营防范严密,他既敢来,就算有胆;他又肯来,就算有识。还望左大人看在同乡份上,高抬贵手,不去追究已死之人,勿使他暴尸街头。”

昨夜的刺客拿获之后立即死亡,连审讯也没有机会,为了辨清他的身份,师爷才出主意,将他放置到夫子庙附近的热闹街头,供人辨认,并不是有意让他“暴尸街头”。但是话说回来,一个刺客的尸体,又何必水师提督来如此关心?

“如果我不允许,那又怎样?”左宗棠问。

“只怕外面兄弟们看不过眼,多有妨碍。”黄翼升答道。

这简直就是公然的要挟,怪不得他要带来四五十名水勇!左宗棠大为恼怒,说道,“我不许你带走,你就要来抢尸么?难道昨夜的刺客,竟然就是黄提督主使?要黄提督如此强出头!”

黄翼升道,“这两年七裁八裁,湘勇流落离散,如今江宁地方,只有水师还在。象左大人这样的大人物,又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根本,连吃的辣椒,也和我们不同;我不为弟兄们出头,又有谁管他们死活?奉劝左大人,闲事不要多管…”

话没说完,左宗棠已经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螳臂挡车,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身为朝廷命官,为弟兄出头,怎可不顾朝廷法度?自己想死,不要连累别人,让手下的弟兄白白送命;更不要忘了,曾大人此时全家都在京城来人啊,给我拿下!

亲兵一拥而上,立即就将黄翼升扭手扭脚,抓得牢牢实实。

不料所征用的行署毕竟是民宅,不如官府那么阔大幽深,门外的四五十名水勇,就有人听到动静,一时扰嚷起来。就听左宗棠的亲兵纷纷喝道,“大胆,你敢擅闯左大人的行营!”

双方正剑拔弩张地僵持,门内已经有人出来,原来是一众亲兵押解着黄翼升,护卫着左宗棠来到,人未到,已然传来一声断喝,“通通给我住手!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不敬上峰,已被拿获,今日暂扣本大人行营,本大人决不取他狗命。尔等朝廷兵勇,应立即返回水师驻地,好自为之,切勿生事,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黄大人,你要害人还是救人,也发句话吧。”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主将,顿时就让水勇们贴然住手了,纷纷茫然地望着黄翼升。

跨进行营之前,黄翼升心里的算盘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要把那刺客的尸体要到,并且让刺马案陷入停顿。被左宗棠大喝两通,特别是那句“曾大人全家都在京城”,有如醍醐灌顶,害怕了起来:天哪,我自己在做什么?会害得恩公全家杀头么?

此时他脑子一片混乱,脸上黄绿不定,粗声道,“照左大人的吩咐,回营去。”

水勇们莫名其妙,想问更多,就见提督已经转身往里走了,一个个作声不得,垂头丧气,只好回营,隐约明白点什么,又不好说出,大家闷坐,这总算是“好自为之”“切勿生事”了吧?左猜猜,右猜猜,也不知道提督为什么忽然变卦。等坐到烦闷,又想出去“散散心”时,忽然发现站岗之人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兵营里只许进不许出,火药库也都被左大人查封了!

流言总是传得特别广,之前似乎谁都有听说,曾国藩曾经几次被人“劝进”。也许就是黄翼升之流的人物吧?这种人一时顺遂,就得意忘形,只知贪更多财、做更大官、有更足势。本朝的官不够他们做了,就起了念头要另立朝代,好做“开国功臣”。

既然总是这些贪妄之徒来开辟新朝,这个人做皇帝和那个人做皇帝,又能有什么不同?所以各个朝代之间自然是“换汤不换药”,轮回变换中,只能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正的读书人懒惰懦弱到没有勇气改朝换代,一劳永逸地依照自己喋喋不休的话语创立一个模范社会;从陶渊明的“桃花源”之后,他们甚至没有尝试过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世外”。他们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接受那些新朝代的屠夫,小心翼翼见缝插针地规劝他们应当“仁者爱人”,多少守点规矩,即使有时侯为这样的规劝,也常常有掉脑袋的风险,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些读书之人,就是情愿因谏劝而死,也不愿死在疆场。如此,他们不免总是手忙脚乱,因为有时侯刚刚劝得这位屠夫稍微收敛,新的屠夫又接着出现了。

今天见了黄翼升,才知世上果然有这般妄人!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怕就要提到“反”字了。果真反了,这一万多名的湘军水师,不就要在自己手里送掉性命了么?

除非当杀之人,自己最恨杀人,所以才会在杭州放走太平天国十几万人。否则,太平军攻破杭州死十几万人,左宗棠攻破杭州又死十几万人,杭州何堪?他左宗棠又何堪?“为将三次,其后不昌”,已经有了“曾剃头”,难道还要出个“左剃头”么?那大清百姓不是太也可怜?

何况面对的是湘勇,果真出大事,将来说起来又是因自己查案才被逼反的,那就不是“不配吃辣椒”的简单问题了。

正在烦闷,亲兵来报说,人犯张汶祥今天紧张烦躁,连饭也不吃。这自然是因为昨晚被惊扰到了。左宗棠详细问过亲兵,知道刺客昨晚就出现在离张汶祥关押处不远。

对张汶祥来说,昔日的要好兄弟,自己当真为他们两肋插刀,今日却特意来要自己速死。这种滋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家人就要一同赴死,朋友忽然变得陌生,曾经自以为熟悉的世间,在自己即将要离开之前,竟然恍惚得难以辨认起来。哪里是墙,哪里又是地?哪边是东,哪边又是西?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这几天,听说左大人和郑大人忙着追查刺客,忽然不必过堂了。

其实因为案情需要好好整理,且事情机密,左郑二人改在后房磋商。张汶祥所胡说过“问过将军”之类的话,难道意有所指?这个将军难道就是黄翼升?

这么一个妄人,当然不足为虑,但黄翼升背后有曾氏兄弟,算得上是曾国藩的“私人”“故交”,黄翼升的老婆被曾国藩的欧阳夫人认作干女儿,曾国藩唯一一次纳妾,也由黄翼升夫妇操办。到了这个时候,黄翼升也在自己手中,要问个明白也应该不难;然而“投鼠忌器”,两人都大觉棘手。自己办不了,就只有删繁就简,奏明太后,让她来拿主意了。

谁知刚不过停审了两天,这天又传来消息,马新贻的姨太太上吊自杀了,据说她听说刺客案发生后此案停审,忧虑马新贻沉冤难得昭雪,特意以死明志,来催促两位大人办案!<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