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学考试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就要开考了。因为是头回考试,跃跃欲试要头一个吃螃蟹的人太多,来报名的人竟然近八百人。历年来各地中举后到贡院来参加会试的考生也不过五百人,所以贡院的考舍竟然不敷用。
因此在贡院之外,又增加了一次预试,刷去了那些连手里头有一枚洋钱,目不转睛地对着它盯了几天,也自以为懂得了洋学之人。
五六百名考生鱼贯而入,进入贡院后熙熙攘攘地各自找考舍,找到考舍又对相邻考生左顾右盼之后迟迟坐定,也花了整整大半天。
等到考卷发了下来,只见头一道试题以泰山开头,是道地理题: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中所说的山东泰山,它的海拔高度是多少尺?
泰山有多少尺?有一样东西的尺寸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就是庐山瀑布,因为李白说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所以庐山瀑布是三千尺。善于灵机一动触类旁通的人想起这个参照物,不免有些得意,但这该死的题目,为什么不干脆就考“庐山瀑布的海拔高度是多少尺”呢?庐山虽不比泰山是五岳之首,但毕竟也算名山,用来做开考之题,不是也很合适么?
诗云,“危楼高百尺”,那么泰山的高度总在百尺之上;泰山是五岳之首,应该比其他四岳都高,只可惜仓促间连那四岳的高度也想不起来;只恨杜甫那个老头子,写些什么“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层云能有多高,飞鸟又能飞多高,难以揣测,此时一点用处都没有。哪象李白,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写得确切明白,现成就能做答案?怪不得人家总说李杜李杜,李白杜甫,而不说杜甫李白,杜甫之不如李白,从这两首诗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争论?
不过,替李白杜甫排定了座位,还是解决不了自己此时的难题,泰山究竟有多高呢?
尽管考生们大多仍在苦思冥想,家在山东,或者即使离得远,也曾到泰山一游的考生就偷偷乐坏了。谁不知道,从泰山脚下到南天门,总共七百二十级台阶,据说这七百二十级台阶,又寓意孔夫子的七十二位贤徒,每一位都能以一当十?
因此有人急急忙忙挥毫泼墨,在题下的空白处答道:“七百二十级台阶”。
也有人并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还记得要将台阶换算成尺。那么一级台阶等于多少尺呢?这有点麻烦,到现在细细回忆起在泰山之上踏过的每一级台阶,还忘不了它的险和奇,台阶有宽有窄,窄只可容足,宽足够躺卧;也有高有低,有的半尺,有的八寸,有的走起来如闲庭信步,有的则陡峭艰险,要匍匐着身子才能踏上去。此时要把七百二十级台阶的各异形态一一回想起来,定个高度,也是个难题。
那么就每个台阶取平常台阶的约摸六寸高度来算罢,七百二十个“六寸”,又是多少呢?这位考生没有学过如此艰深的乘法算学,急得抓耳挠腮。难道只写“七百二十个‘六寸’”么?但那和“七百二十级台阶”,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没奈何。反正要考三天时间。大不了自己少睡几个钟点。也要咬牙答中这道题。因此他在纸上写满七百二十个“六寸”。伏案逐加了起来。总已加到几十个了。算得头昏脑胀。一时间又忘了做记号。不记得究竟加到哪里了。
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傻。有这工夫把“六寸”一个个叠加。还不如一个个回忆那七百二十级台阶地各自高度。来得准确具体。还不容易搞混。因此又改变了方法。要把七百二十个“五寸”“八寸”逐一回忆写出。然后来叠加。
这位考生还在奋力苦战这道泰山压顶题时。其他人早已跳过它。去读后面地题目了。哈哈。这回说到了自己刚刚买来用过地洋油灯!这道试题是:
洋油灯所用到地洋油。需要放在瓶子里密闭保存。否则经过一断时间后。瓶子地洋油减少。请问这种现象叫做:一。挥发;二。发挥。
是“挥发”还是“发挥”?“挥发”虽然没有听过。但是“发挥”地意思是知道地。就是没有地东西也要生发些出来。是谓“无中生有”也。而洋油是反过来。从有变到无。是不是不管它从有到无。从无到有。总之是逃不过孙悟空地七十二变。统统都叫“发挥”呢?还是因为过程相反。两个字也应该反过来。所以叫“挥发”?
这真是难解啊。不过有地人懂得应用自己地原则。既然今天考地是洋学而不是旧学。那么就只选自己没有见过地东西。不曾听过地字眼。要不然还怎么能见得这是在考洋学呢?所以选地是“挥发”。没有这样有用原则地人。这道题做起来也不为难。因为有两个现成地答案。随便勾选一个。就有一半地把握。只要把康熙通宝往桌子上一扔。看看落在哪一面就是了。
说起来,考官们为防作弊,连考生们的辨子、所带的馒头、砚台、衣服的夹层都搜到了,偏偏漏了这铸有四个大字的铜钱,据说曾经有考生不会写笔画繁复的“熙”字,就是用这铜钱来救急的。
接下来的一道物理题就更难解了:“请问,根据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原理,当你用一斤的力气打某人,和用五两的力气打某人相比,自己的手会不会更痛?”
除了姑娘家的粉拳,谁会用五两的力气去打人?比起用五两的力气,当然用一斤的力气打人时,对方会更痛,自己叫爽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更痛?所以有人立即就提笔答道:“被打之人更痛。”
然而读书之人,又怎么能随便抡胳膊动腿?因此更有人洋洋洒洒,作了一大篇文章,说孔圣人说过,我朝是礼仪之邦,人人都该谦逊懂礼,不应动辄挥拳相向。用五两的力气打人已经不对,用足一斤的力气更是错上加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打人者应该立即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否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到时打在别人身上的拳头回到自己的身上来,才会恍然大悟,为什么说用一斤的力气打人之时,自己反而会更痛。
更奇异的是,到末了,洋学考试的试卷上,竟然有一道关于小脚的试题,这是一道综合题,“请试论小脚和高跟鞋的力学原理之异同,预测废止裹脚将会给本朝带来什么变化,并评论这些变化。”
唉,很多人立即遗憾自己去逛街逛洋行时,曾经几次经过“裹脚诗馆”,因为以为那和洋学考试无关,竟然没有进去好好瞧瞧。否则,先引用几首人人称赞的好诗,此刻起码就能挣点墨水分。
“小脚和高跟鞋的力学原理之异同”,问的是什么呢?高跟鞋当然是一种鞋,只不知道是不是姓高的一位跟班给老爷做的鞋?做跟班的最了解老爷不过了,老爷是八字脚,还是罗圈腿,走路是左撇还是右撇,前倾还是后仰,坐着无事时喜不喜欢踢鞋磨鞋,和同僚站在一块时需不需要暗暗踮起脚尖?都统统清楚。这样的跟班做出来的鞋子,当然只会是“怎一个‘好’字了得”。只可惜自己之前没有听说过,要不然买双来穿穿,一定不会象此刻脚上的这双这样闷脚,自然对本次考试大有裨益。
那么小脚鞋和高氏跟班做的鞋又能有什么异同呢?首先当然是尺寸,小脚鞋是女人穿的,所以尺寸偏小,高氏跟班做的鞋是给老爷穿,所以尺寸偏大;其次是款式,小脚鞋是绣花鞋,老爷们的鞋子就不绣花了;之后是颜色,女人的小脚鞋大多鲜红翠绿,而老爷们的鞋子一般是皂色等深色,等等。
当然,有的考生当真是见多识广,曾亲眼见过洋女人穿高跟鞋,走路时个个昂首挺胸。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洋女人和小脚婆娘走路都是风吹杨柳、袅袅娜娜;不同嘛,高跟鞋把洋女人的足后部垫高,小脚是则是把扁平的脚挤成一团,一个用鞋,一个裹脚。哎哟,这么说,难道大清朝的婆娘们之前为了要象诗人所描述的“步步著金莲,行得轻轻瞥瞥”,裹脚多年,就只是因为缺少一双高跟鞋?表舅家在广州的几家洋行,该赶快多进些高跟鞋来卖了?
但是毛笔笔尖刚落在“洋女人和小脚婆娘走路皆袅袅娜娜”的“娜”字的末一笔,这位自认为夺魁有望的考生就失声痛哭了起来。只顾着答题,竟然忘了忌讳,谁不知道三百位诗人只因为曾赞美过小脚而被迫裹脚?太后刚刚传了懿旨,废止了裹脚的“陋习”,自己竟然在这里说小脚婆娘走路“袅袅娜娜”,那不是自寻死路么?考试规则规定,试卷不得涂抹,多余的字也只能用一根细细的线条划掉,这“袅袅娜娜”无论如何也将落到太后眼里,“一着错、满盘输”,今年的头名状元,自己已经无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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