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苏回到王府之后直接去了东上屋,正看到月影在练剑。
自从和他讲明了之后,她在阖府上下的人前面也不再避讳,原本的那一份冷淡疏离越发的彰显,既不温柔也不和善,除了小红小绿外加司徒星,没什么人敢来东上屋串门。
他听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到各处游历,一个小小的姑娘家,除了手里的剑,那份孤漠也是风霜历练出来的保护色。
可是,其实她有着一颗正直单纯到甚至算得上火热的心。
她在使剑的时候有种别样的韵致,紫衣蹁跹,如蝶如燕。慕容苏远远的看了一眼,慢慢的走过来。
没走几步,碎心剑便指在了他的胸口半寸。剑气森冷,他却是笑得戏谑:“你若再拿剑指着我,我就不告诉你宫里头的事究竟怎样了。”
月影淡淡道:“堂堂辽阳京第一王爷,也怕被人拿剑指着?”
他侧过身子避开剑锋,朝前走了一步,道:“我当然怕。除了你没人敢拿这种东西指着我。”
月影瞥了他一眼道:“看起来你的心情倒是不错。”
慕容苏站定了,突然道:“吃过了吗?我请你去吃饭。宫里头待了一天,饿也饿死了。”
月影愣了愣,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下一刻就被他推回房里换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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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想到一向华丽矜贵的慕容苏会真的带着她出去吃饭,还是那么一个简朴素净的地方。小巷深处的一扇木门,门楣上是“临水照花”四字,进了门也不过两进,临水一长溜木廊子,用竹篾隔出一间一间屋子,桌椅是半旧的榉木,两三棵秋海棠,空气里浮着晚桂淡香。
他自己也只是穿了半旧的一身天青团花长衫,身上零零碎碎的珠玉一件也没带,就像是那天在简若尘家里见到的模样,月影反观自己藕荷色的缎子长裙,玉穗轻摇,倒是比他更富贵。
这“临水居“的老板显然和慕容苏很熟,口口声声称他“苏公子”,一边往里头让一边笑道:“苏公子好久没来,如今荷藕都下市了,那糯米糖藕怕是吃不着了。”
说罢眼神一转,问道:“这位姑娘是……”
慕容苏浅浅一笑,握起月影的手,道:“这是我家娘子。”
在老板一叠声的“苏夫人”里,月影淡淡的笑了笑,一言不发的跟着进了最里面。
这一间两面临河,水声潺潺,枕河人家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竟有难得的清雅别致,就像一下子从云端落在了凡尘。月影怔了怔,这才问道:“事情究竟怎么样?”
慕容苏眼神飘向廊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救豆儿。”
他唤着周露的小名,自然的就像对方不过是一个家人朋友。月影想了想,淡淡道:“她只是倾心与你,何罪之有?”
他又多情妖娆的笑起来:“就为了这个理由,你一整夜又要追林立,又要把豆儿的簪子放到子衿阁里,还要教她说谎。对了,林立房里那些桃香的东西也是你放的是不是?天下倾心于我的女子这么多,你都要对她们这么好,岂不是太累了?”
月影不理他,正色道:“宫里头找到林立了没有?”
“一时还没有。你究竟把他藏哪儿了?”
“往东去不知道哪个巷子里。”月影皱了皱眉,“我给他服了‘天丝蛟’,十二个时辰之内恐怕神志不清说不出话,他身上又有凶器,又有西宫里头的财物,这勾引宫女谋财不成暗下杀手的名目应该成立了才是。”
慕容苏好笑得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宫里头是什么地方?谁有心思去做这青天大老爷呢,这么些时候,这个叫林立的倒霉家伙恐怕早就死了。你也不问问是谁主使的再给他吃毒药,现在是死无对证了。”事情既然没有成功,留着那些暴露了行迹的人就等于自寻死路。林立被找到之后的下场,恐怕和抚琴是一样的。
月影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一节,半晌才有些气闷道:“他杀了桃香,一命换一命,死了也是活该。”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微动,看着对面的慕容苏道:“你认为这件事是谁做的?”
慕容苏眼神一冷,却轻轻笑道:“想我死的人很多,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谁。不如你来猜猜?”
“我总觉得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周淑妃的。”她显然没有觉察到对方打太极的保留态度,自顾自说道,“主使的人或者是后宫里某个想对付她的妃嫔,又或者是皇后,甚至是太后,只是阴差阳错的换成了贤妃娘娘……这个差错,究竟又是谁造成的呢?”
看着她眼睛里幽微的一线寒芒,慕容苏突然明白,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他斟酌着字句,老板的酒菜正好端了上来。四色冷菜四色热菜,外加一只八角形刻着二龙戏珠的锡制烫酒壶,揭开盖子,酒香弥漫。竟是上好的花雕陈酿。
慕容苏挽起袖子替她倒酒,布菜的一个小丫头看着很是羡慕,抿着嘴直笑。月影皱了皱眉:“你也会喝这种酒?”
“怎么,喝不得?”他的眼角一勾,煞是好看,“听说你的心愿除了要行遍天下路,也是要喝遍天下酒的。这里的老板是江南人士,自己酿的酒很不错,你一定要尝一下。”
“无功不受禄。”
“请你喝酒也要这么多讲究?怕我下毒么?”他懒懒的抬了抬眼睛,就手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
月影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黄酒上头,后劲沉,你的酒量那么差,还是少喝为妙。”
“你这人真是无趣。”他回她一眼,眼波生辉。眼见那布菜的小丫头走了,思忖了片刻,笑道:“你问我知不知道是谁陷害豆儿,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不信。”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他的手横过桌子,抓起她的手腕贴在自己胸口,故意哀哀的道:“你想叫我伤心吗?”
她眨了眨眼睛,倒忍不住有了一丝笑意:“你难道不伤心吗?”
慕容苏愣了愣,握着她的手倏然的收紧,却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她手腕一翻轻巧的挣脱开来,带着古怪的神情看着他:“给林立服了药之后,我去了西宫想找桃香的线索,结果发现前些日子有一位才藻殿的柳昭仪在太液池溺毙,当时目击喊人的,正是桃香。”
他沉默下来,转头看着廊外,水波粼粼,天色已渐渐暗了。
“她知道一定会有人监视着,所以叫桃香去,这是借刀杀人。可是我想不到她连自己的妹妹也会陷害……”
“她一定有办法……”慕容苏突然开口,声音有一丝掩不住的暗哑,随即便又懒散的笑起来,眼神一瞬间寂寞如雪,语调很慢:“她一定有办法保住豆儿,她知道我不会去。”
“她不过是要皇兄对豆儿起个疑心,今后不至于专宠。后宫之内有如修罗场,没有谁比谁清白。你觉得她哪里做错了?”
“那杀我呢?她要杀我,也没有做错?”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沉寂下来,望着廊外一言不发。月影皱了皱眉,她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凉凉的看得她心里堵得慌。这男人到了现在还替周雨说话,他甚至纵容她杀人……
简直不可理喻!
她一挥手把酒杯倒满,不耐烦的塞进他手里:“你不是请我喝酒吗?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喝!”
慕容苏愕然的望着她,紫衣女子喝酒很爽利,动作比他还要快。他想问她是不是经常和男人一起喝酒,不过最后还是没问。
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扮成另一个人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可是却不再是一个人,这感觉……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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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苏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东上屋的紫檀木牙床上。
月正中天,月色如银光铺洒,落在斜倚榻上的女子身上。她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那把淡红色的剑,藕荷色的裙子散开来,像一朵淡色的花。
正如她所说,他的酒量真的不怎么样,而且这一次他居然真的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说了几句“触目愈伤情,念陈迹,人非物是”之类的胡话。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来真正纵情的一次。
他的眸子渐渐冷下来,翻身下床,轻轻的走过去。她的脸上蒙着一层浅淡的白光。他疑惑自己原本是要杀了她的。她知道足已撼动他根基的秘密,并且猜到了他今后的行事。就算他说过暂时不和她为难,却不代表彼此就可以这么轻松的把酒言欢。
最近对她,是不是过于亲密了?
真的要杀她,事实上不难。但如果……不杀她呢?她有武功,也够聪明,如果可以收为己用,不啻为一大助力。更何况她的身后还有奚仲和奚月华,那都是皇帝的直系,只要能成为他的筹码……她活着,也许比死了更有用。
想到这里,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心中飞快的盘算得失。如果不杀,该怎样让她心甘情愿的替他办事?按她的性子,威逼利诱都不会有用,那么只剩下——动之以情。
朋友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如果是后者,颜啸云那样的男人都不行,他又有几成把握?
他微微的皱着眉,反复的思量最有可能成功的计策。不觉间已经微微俯下身去,眼前女子浅淡的呼吸带着某种清冷的香气,不施胭脂,唇色极淡,被月色勾出诱人的光泽……
他一窒,想也没想就侧过头去想要亲吻她的嘴唇。
但他的身体不过欺近了一分,她就倏然间醒了过来,出于本能的就是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而后才支起了身子,眼波带醉,睡眼惺忪,不解的看着地下捂着胸口咳嗽不已的男人道:“慕容苏你在干什么?喝醉了梦游吗?”
他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不管什么计策,想要她卸下防备看来都不是太容易的……
此事必须要好好筹谋才行。
————————————————《影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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