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四十的女师见到头上还沾着树叶的苏襄襄,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
她正要出声责备,却看到树后慢慢的踱出一个人,正抬着手满不在乎的掸着身上的枝叶。一抬头看到她,笑出一口灿烂的白牙:“你好。”
女师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俯身行礼,惶恐道:“下官见过六王爷。”(注一)
“先生不必多礼。我与康平郡主在此叙话,倒劳烦先生四处寻找。”慕容歆装模作样的端庄肃容,眼睛却朝苏襄襄眨了眨,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苏襄襄见女师诚惶诚恐的模样,忍不住暗中好笑,道:“萝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位客人来书院找郡主。”女师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恭敬,“此刻正在会客厅等着。”
“是谁找我,莫非是哥哥回来了?”苏襄襄咕哝了一句,朝慕容歆比了一个“你等我”的手势,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跟随女师而去。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找她的人竟然会是朱丽。
朱丽算是她的同袍,但最近已经不再来白山书院了。书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即将成为蜀王慕容捷的妻子----哪怕蜀地偏远,哪怕蜀王是一个不受君宠的王侯,但他依然是皇族。
书院里有很多流言蜚语,但苏襄襄却并不觉得意外。如果朱丽没有嫁给王侯贵族。那才叫奇怪。
她们两个说不上亲近,她想不明白朱丽为什么要来找她。
“苏襄襄!”对面地红衣女子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好久不见了。”
“你好。朱姑娘。”
朱丽眸光一闪,也不绕弯子,径直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了过去,道:“苏襄襄,我有东西送给你。”
见她疑惑地眼神,她又笑道:“你不记得了?我曾经说过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笑得甜美,苏襄襄的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的不安,因为那双笑弯的眼中看不见一丝笑意。
她本能的推开那本书册。但下一刻却愣住了,全身僵硬,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泛黄残旧的封面上,赫然绘了一个刺目的图案。鹰落莲花!她从小到大已经看了无数遍,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都可以描绘出来。
“燮……羽……”她默念着书册上的两个字,却又立刻噤声,仿佛触到了什么禁忌,惊讶地无以复加。
“怕什么?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啊。”朱丽微笑着,气定神闲的坐下,看着小小的少女用颤抖的手。迟疑的打开书册,然后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书并不厚,很快就翻完了。一个个年代,只寥寥数语,却记载着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以手抄录的苍劲小楷,最后的时间定格在建林五年,那是大酉开国地年号。
朱丽边啜着杯中的茶水,边慢慢道:“也不知道这本书是燮羽哪一个没被杀完的遗臣偷偷写的,倒也还算公正扼要。前朝的文字记录全都被毁了,连张画儿都找不到。听说建林年间,连个燮字都是不准提的,现在倒是好些了,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苏襄襄骤然打断她,微颤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莫名的怒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我……”
“别说你不想知道。”朱丽挑了挑眉,慢慢的放下茶杯,“你心里明明想得要命,只不过这个答案让你不能接受而已---苏襄襄,这不能怨我。你地那位好哥哥迟早也会将真相告诉你。早知道和晚知道,没什么分别呀。”
其实分别很大,但那只是对她而言。
瞥见苏襄襄茫然的眼色。红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不过信王殿下的心思也实在难以捉摸。他从小将你抚养长大。关心你爱护你,却又瞒着你的身份。这可是欺君……”“不要说了!”少女只觉得她柔和地话语异常刺耳,只能无措的捂着耳朵,喃喃道,“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朱丽的脸上扬起一抹奇异的悲悯,果然不再说了,道:“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又回头,“苏襄襄----别被人骗了。”
少女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椅上,倔强的捂着双耳,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朱丽微微一笑,红艳如火的裙角轻扬,漫步走入屋外那一片如雪似云地梨花海中。
风过,顷刻间卷起落花纷纷,宛如从天而降地雪,轻柔,洁白无暇。她伸出手去接飘落的花瓣,明媚地眼中有恍惚的笑意。
这世间除了无知无感的花草,没有人会是永远洁白无暇的。
人有感情,人很擅变。往往一朝梦醒,就会人事全非。
她不残忍,她只是把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从十五年的好梦中叫醒。
然后,苏襄襄会怎么办呢?
结果无非是两种:她与慕容苏决裂,那么燮羽余部就不能为信王所用;或者她顾念旧情将此事隐瞒不说,但那些欺骗和利用的阴翳,也足以成为插入这两个人之间的那支楔。最后,让别人有机可乘。
重要的秘密,就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候说破的她暗中调查过信王的底细,因此心里很清楚:慕容捷要登位,最大的阻碍不是皇帝,不是太后,而是那个看似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她明媚的眼眸渐渐冷下来,快步穿过梨花林,任凭风吹花落,火红的宽袖上没有沾上一丝。
堪堪走到车马旁,她却又突然站住了。
然后一把揭开车帘跨了进去,小小的空间里有淡淡的香的味道,淡得只有她能闻得到,辨得出。她的心开始不规则的跳动起来,忍不住揪着衣角,四处打量,终于在座位上发现了一幅红色的丝绢。
是那日从持剑山庄到赤峰的路上,她随手撕下来替无重简单包扎的衣料!
如今,它干净轻柔的伏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伸不出手来,哪怕是触碰一下。
她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忍不住跳下车辕朝梨花深处飞奔而去。刻意忘却的想念,有时候比眷恋更汹涌,比相思更深刻。他想把她的东西尽数归还吗?……无重。无重。你不明白,有些东西是还不回去的!
她的声音清晰又慌乱。
“无重,我知道你在这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还没有和你解释……我有话对你说!”
“我有话对你说!”
“我有话……”
“我很想你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最后化为无声的低喃。她恍惚无力的靠在树上,慢慢的抱着膝坐下去。他真的不出现,回不去了,回应她的只有满眼的梨花。
缭乱无声的梨花。
注一:女师隶属书院,是女官的一种,因此自称“下官”。
:上回看了梨花就忍不住写梨花。因为了不好意思浪费大家的钱,所以以下省略前因后果若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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