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侍郎杨宇近日来颇有些心神不宁。
他做事一向严谨,和他爹尚书令大人一样,从来都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只是不知为何这两天却魂不守舍,日间也常常嗜睡,原本开始渐渐转好的身子,又变得时好时坏起来。
同僚们念在他重伤未愈,又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才侥幸回来,受了不小的惊吓,因此也没有人去计较他办事时犯下的些许小错,再加上他的父亲又是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也就越发的无人敢去指摘。他日间常常会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大家更是当做没有看到。
这一天,他写了几笔月底立后大典的礼单明细,又抬起头来楞楞的望着窗外,窗前种了几株海棠,正艳艳的吐着蕊,他的眼前也仿佛晃动着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低首垂眉,巧笑倩兮,甜甜的唤着他“宇哥哥”。
自从御前那一曲《凤求凰》,自从帘后那句婉转动听的“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闻”,自从他拾起她掉落的团扇时那回眸的惊鸿一瞥……很早之前便已是情根深种,几番相见,再难忘却。
他原本是御赐的驸马,可惜天意弄人,等他九死一生的从边疆战场回来,她却已经嫁给了别人。
他的心里不是没有怨怼的,他怨恨将他举荐随军出战的爹,怨恨将他打落悬崖的何倥偬,怨恨让她另嫁他人的皇上……但那些恨意都很微薄,他最无法容忍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当今驸马上官渔!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个男人不爱她!
娶了她,却不爱她!那个男人只是为了提升上官家的地位,只看中了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他不能原谅这样践踏她的人,可他又能怎么办?当初拖着一身病体勉强回京指证何倥偬,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他如今凭什么和斑官拜御书房行走的驸马爷相提并论?
救他性命的伽叶宫贝宫主曾经说过,当初他摔下山崖地时候,体内的骨骼内脏都有很大的损伤,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此后一生不能多思多虑,操劳忧患,否则寿命随时可能到头。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其实他早就该找个清静的地方修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是,上天又让他遇到了她!
她站在含霖殿地满园鲜花中。广袖迤地。笑容悠悠。那一刻。他已经不想再找什么清静地地方修养了。再好地地方。没有她在。再长地生命。没有她陪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陷入沉思中。想得多了。胸口一阵刺痛。捂着嘴闷闷地咳了好几声。身边递过来一只茶杯。有人轻声道:“大人。请喝茶。”
他随手接过。突然觉得异样。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打扮成礼部小厮地陌生人正站在他面前。脸庞甚为清秀。却分不出是男是女。
他愣住了。正要询问对方地身份。那人已经将一叠厚厚地文书递到他面前。看得出这些书信簿册是经年积累下来地。其中有些已经泛黄。并不是出自礼部地文件。
“杨大人。还记得您在含霖殿答应过淑妃地事么?”
那人轻声道。一双眼睛如冰魄一般直直地望着他。看得他心中一凛。胸口阵痛。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请大人保重,不要太过操劳了。”那人抬起手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一股温热的内力沿着他手上的经脉散入四肢百骸,顿时纾解了疼痛。只听他一边运功一边慢慢道,“大人,这些东西十分重要,请您千万好好的保管。有了这些,要扳倒上官氏一家轻而易举,您可要仔细地看一看,别辜负了公主一番心意!”
杨宇心中顿时恍然,又惊又急道:“难道这是雅儿……”
“自然是公主亲自回御史府上取回来的,否则还有谁能拿到呢?”
“可是要拿到这些东西,没有上官家嫡系地手令是不可以的。”
“杨大人放心吧,这件事我们已经办妥了。”对方并不多做解释,只是幽幽的笑着,随后微微倾身,道:“这些东西就交给大人了,大人可要找个好时机好好的利用啊!”
杨宇目送他走出礼部的大门,半晌才拿起那叠厚厚的文书,略略翻检,越看越惊。只见这里头不光有上官家私银往来的账本,更有和朝中重臣地数封密信,其中官位买卖,收受贿赂,私敛金银等事也尽数记录在案。只要凭着这些,到皇上跟前参上一本,整个上官家族恐怕会就此沉沦,再无半点翻身地机会。
要做吗?要做吗……将那一家人从此踩进无间地狱,只要这样,他就可以有机会重新拥有那张笑颜,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
胸口地伤又痛起来,他只觉得喉头一甜,急忙取出帕子来接了,雪白丝帕上一抹血迹,触目惊心。
宝庆五年四月初十,后宫里用来消暑赏花的芙蕖小筑着火,火势蔓延,殃及一墙之隔地董婕妤寝殿凝露轩。
当值夜的内监带着人冲进凝露轩预备将残火扑灭的时候,却在暖阁中发现裸裎相对的驸马上官渔和董婕妤二人,一干宫人顿时愣在当场。
即刻有人将此事上报皇帝,彼时正好退朝,皇帝一听此事勃然而怒,当时便差人将御史台大夫上官慕雁留下,一同前往凝露轩。
据说上官老大人亲眼见到孙子的模样,当场便昏厥了过去。皇帝却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知情识趣的大太监温公公揣度着圣意,叫人绑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上官渔,直接丢到了宗人府,留待皇帝审讯。
是夜,清醒过来的董婕妤羞于见人,夜半便用一条白绫上了吊。
据说上官渔清醒之后一直不得安分,吵嚷着要进宫面圣,连说自己是冤枉的。但上头没有发话,宗人府也不敢轻易放人,本想等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再提此事,没想到第二天,朝中却发生了更大的变故。
早朝一开始,大小官员像是突然约好了一般,纷纷上书弹劾上官一家,即有针对上官慕雁的,也有针对上官渔的,其中以礼部侍郎杨宇的奏折最为惊人,奏折中虽只披露了一件私卖官位的事,却证据凿凿,言之有理。若以此按律,足以让上官慕雁官降三级,大半财产充公,发配地方。
皇帝心里还没有平复下去的怒气再一次被挑高,不顾颤颤巍巍跪在地下的上官老大人,当堂拂袖而去。
皇帝盛怒之下,上官渔申冤一事,宗人府官员一个字也不敢再提起。
当天,上官老大人回家之后便一病不起,上官渔被正式收押宗人府。家中这两个官职最高的人出了事,剩下整个上官世家大小百十口人,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没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