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仿佛暗如永夜,没有一丝光,没有任何声音,感觉到有什么在面前,伸出手去却依然无法触摸……
他从梦中倏然醒来,朦胧中看到走廊里昏暗的灯火晕出淡淡光芒。
虽然不再是无垠的黑暗,但这里却并不是天堂。腐烂潮湿的味道像冰冷的蛇,缓缓的在肌肤上蠕动,耳边有细微悉索的响动,不知道是哪里的老鼠和虫子正在寻找食物。
他居然在这样的地方都能睡着?
真的是累了,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
他其实很怕死,还有未尽的夙愿,还有想见的人……但现在这样子恐怕是不可能不死了。他伸出手,手腕上生铁的镣铐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在这种长伴身边两天两夜的声音里,他触摸到了冰冷石壁上那个小小的刻痕。
那是一个“月”字。
……他真是个傻瓜,凭什么以为还有时间呢?
手指长久的停留在那个字迹上,直到死一般寂静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四五个人一起走动的声音,其中两个是这里的狱卒,另一个是宗人府的官员——这三个人的脚步声他已经听得很熟了。
剩下的脚步声又轻又软,应该是个女人。
声音在他地牢房前停了下来。好几支火把将这狭小地囚室照地十分明亮。
他忍不住抬起手挡了挡眼睛。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事要和他说。”
直到所有人退下。他才放下手。露出一抹奇异地微笑:“二嫂有什么秘密要和臣弟说么?”
他自称“臣弟”。语气中带着淡淡地嘲讽。站在他面前地朱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平静下来。面无表情道:“三弟说地不错。我地确是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已经活不过明日此时了。”
“这不算秘密吧。”他竟然不觉得惊讶。慢慢地闭上眼靠在墙上。“我总以为。你们没有当天就一刀杀了我。已经是件稀奇地事了。”
“你不怕死?”
“怕呀。”他轻轻笑道,“你若是我,你怕不怕?”还未等对方回答,他已经接下去道,“你应该是不怕的,二嫂乃是巾帼英雄,睥睨天下,和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不一样。”
他的语气愈加嘲弄,朱丽忍不住为之气结。身为阶下囚,他凭什么还敢对她这样说话?
“慕容苏,你莫忘了月影还在我手里!”
“她真的在你手里么?”他微微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极亮的光芒一闪而过,“你若真的把她抓走,早就不会留我到今天了,是我被你骗了——不过这也无话可说,只要她还平安就好。她又傻又笨的,一定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利用她;若是知道了,就永远都不会再理你了……”
“住嘴!”
他听似漫不经心的嘲讽让她突然间想起那天月影在崖顶和她说的话,心中蓦然间觉得难言的凄凉,可倔强的心性立刻让她把那种凄凉化成了怒火,一掌重重的掴在他脸上。
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五条红色的掌印。
他的笑意却更深了,仿佛这举动印证了她心中的慌乱恼怒,他幽幽笑道:“二嫂——听说二嫂的孩子不久之前去世了,二哥想必十分伤心吧?臣弟倒是很想知道,从此之后你身边可还有亲近之人?可还有谁会对你说真心话?可还有谁愿意为了你舍身赴死……”
“我叫你住嘴!”她又一掌打了过去,声音有些发抖,冷笑道,“慕容苏,你别不知好歹。我来告诉你吧,你那个无所不能的舅舅已经死了, 羽的林七葵也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了。你完了!你们一家都完了!你若好好求我,或许我会给你一个全尸……”
“你真可怜。”他的声音清冷,在她的冷笑声中听起来却分外清晰,“朱丽,你非要看到别人的痛苦,才能证明自己过得很好么?真可怜。”
说完之后,他似乎已经不想再和她说话,慢慢的将脸转过去,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长睫投下一圈深色的阴影——这就是月影所爱的男人?真是奇怪的人。明明怕死,为什么面对死亡还能这样坦然?
不错,她就是来羞辱他的,就是来看他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可他凭什么比她还要镇定,凭什么说她……过的不好?她马上就要母仪天下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怎么会过得不好?
难得的盛怒和慌乱中,她的心头似乎响起了几缕久远的回音:
——我喜欢你……
——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走!
——你真的宁可与我为敌,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
她蓦然间明白,就算慕容苏和朱丽是同一类人,在某个分岔之处也已经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他放弃了她选择的东西,而选择了她放弃的东西。他不后悔,她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生气,因为她其实也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她不发一言,终于脸色苍白的摔袖而去,几乎是仓皇的逃出宗人府的牢狱。
直到朱丽走了之后很久,他才突然发觉脸颊有些湿润,手指轻抚上去,是凉凉的湿意。
“真没用……”他暗自嘀咕了一句,把脸慢慢的埋到衣袖中,咸凉的水珠很快打湿了衣衫,他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父皇驾崩之后,他已经忘记要怎么流泪了。但是今天不同,因为何 死了,因为自己也块要死了,因为这世上所有和他有关系的牵绊都已经断绝——很寂寞。天地这么大,他却又变成了一个人,真的很寂寞!
如此寂寞的死去,真是不甘心哪!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沉沉的睡去,再醒来时,高窗里投下一缕苍白的月光。
有一个奇异的影子正站在月光中间,面容清雅似白莲初开,一头褐色的长发垂在肩上,白衣如雪,目光清澈。
他犹以为身在梦中,这可是来渡他往生的菩萨?
公子,我来带你走。”
他有些怔忪,也有些好笑:“去哪里?彼岸么?”
白衣女子缓缓的摇了摇头,声音亦如梦幻般飘渺:“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她朝他俯下身来,褐色的长发如水一般滑落,带着淡淡的莲花清香,洁白如玉的掌心中放了一颗明珠。仔细看去,那些透明如水的珠子里布满点点金色的微砂,在月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佛眼砂?”
“正是。慕容公子往日赠珠之情,本宫尚未答谢。这一次,我便带你去见她吧。”
“你是……”他这才惊觉这并不是梦。屡屡在月影口中听到名字,如今在眼前化成实像,竟让他一时无法说出她的名号。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手中握着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在他手脚的镣铐上一挑,轻微声响之下,沉重的生铁应声而断,正是闻名天下的伽叶宫双剑之一——圣剑“伽南”。
她除下他的铁镣之后,便拉着他径直从防守森严的宗人府天牢中逃走,一路之上如入无人之境。数十名手持兵刃的彪形大汉在她的剑下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偏那剑法一路轻灵飘逸,月色之下仿若仙子起舞。
这些招式他很熟悉,正是月影所用的“落莲剑法”。
偌大的宗人府顿时被打斗声惊醒,越来越多的守卫将两人的去路重重堵住。可白衣女子孤身一人也并无畏惧之色,轻叱一声,剑光如电,直直的在人堆里杀出一条去路来。墙下的正有两匹白马在阴影中徘徊,她扯住他低声道:“上马往南走,不要回头!”
直到奔出城门很远,他才勒住缰绳回头望向高大巍峨的城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从此以后他不会回来了,信王已死,桎梏已脱,从此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过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他不自觉的想起白衣女子手中的“佛眼砂”——昨日的因必有今日的果,原来一切因果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
消息传到朱丽耳中的时候,慕容捷已经睡下,她正在灯下握着一卷《四十二章经》发呆。
侍卫前来报告,她便只身走出内室,不耐道:“王爷已经睡下,有什么事你与我说吧。”
侍卫满脸冷汗,低声回报:“启禀王妃,宗人府有重犯逃脱。劫狱之人武功高强,一干守卫都拦不住。因为明日就要行刑,特……特来请示。”
“明日行刑的重犯?”朱丽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是谁,愣了半晌,双眉紧蹙道,“已经逃了?”
“逃……逃走了。属下正派人去追!”
“大半夜的追什么?都给我回来。”朱丽冷冷道,“不就是逃了一个犯人么?新朝初立,罪该处死的犯人多的是,随便拉一个明日补上就是了。这种事也要来劳烦王爷,你们平时是怎么办事的?”
“可是,那个人是……”
“是什么?宗人府何时关押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了!还不快下去处理,惊扰了王爷休息你要如何担当?”她的声音低沉而严厉,侍卫听在耳中,心里明白,急忙告辞而下,自去处理不提。
她回到屋里,看着墙上一把新换了剑鞘的长剑愣了许久。然后眼神一暗,唇角紧抿,低下头重新翻阅经书——只此一次。她暗自道,年少时她对她的相护相守之情尽数偿还了——只此一次!
手中的经文写道: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
×××××
他在伽叶宫主的指引下,躲开巡逻的军队和守军的盘查,停停走走了十来天,终于在一处山间的农舍前停下。
推开门前虚掩的柴扉,穿过收拾的整齐干净的屋子,屋后的草坡上有轻轻的笑声传来。
有个欢快的声音道:“月影,我们在这里种桃子好不好?等到春天就会开出很漂亮的花,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就有桃子吃啦!你儿子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另一个声音淡而清冷,却说着玩笑话:“明明是你自己喜欢吃桃子,偏要赖在我身上。
谁说我要生儿子,我偏要生女儿。”
“女儿就女儿嘛,反正我是干娘。我正愁没事儿干呢,快生出来给我玩玩,我要把他教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小恶棍,比他爹爹坏一百倍……”
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那个清冷的声音才浅笑道:“你若喜欢小孩子,自己生一个就好了。”
先前那一个人哼哼了一声:“偏不生,气死简若尘。”
“你们俩真是爱闹别扭。”淡淡的声音道,“我累了,想回去休息。师姐传信说今天有客人要来。什么都没准备呢,怎么招待人家?”
“什么人要来啊?贝宫主真是的,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
他的手扣在门框上,连指节都开始发白。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却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他还没想好见到她之后的第一句话到底应该怎么说——
他想说,对不起。
还想说,我很想你。
他还想问,如果生下的是个女孩子,你会不会叫她嫣儿。
可是他只是抬起手背遮住了眼睛。
因为阳光很亮,因为有什么正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因为——
他还如此真实的活着!
————————————完——————————————————
按照前后呼应来说,这个结局比较合理,因为通篇没有出现过正面的贝叶书,只有在楔子和结局里出现了,佛眼砂也出现了,看起来会比较完整一些。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结局~~影子其实也喜欢 ,喜欢软化处理。好像本篇有点意识流又有点梨花体了,不过…… 真好不是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 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