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沅见钟景庭在她的问话下变得痴痴傻傻,还以为他是真得喜欢那位曹小姐,不觉有点尴尬,一又眼睛再不敢乱瞄,专注地研究面前的图舆。
钟景庭挑的这个通州,确实是个好地方,上邻中都,下靠颖川,左近济洲,右依临水、安淮,更有一条渭水直贯而下,水路、陆路都是畅通无阻。
“这么好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许沅问道。
“嗯?你是说通州,”钟景庭回神,见许沅葱白的手指敲在图舆上,“这里除了交通畅达,其他却是一无是处。”
许沅说道:“如此岂不是更好,若能因一人而兴一城,不也算是千古功业。”
男人心里,始终是事业第一,她要借着这一点,把他和自己,牢牢地拴在一根绳子上。这样,便是他日后有了正室妻子,她身边有钱财傍身,总还有些依靠,不至于无法生存。
钟景庭只是奇怪,为什么她的话,总能轻易触动自己的心弦,“因一人,兴一城!”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的,既成全了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又安抚了他一向轻商的思想。
“不如,我们亲自去趟通州,总要实地考察一番,才能确定是不是将依云轩建在那里吧。”
钟景庭正是满腔热血,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立刻叫来齐兴安排出行事宜。
升平三十五年,旧历五月二十。
天刚放亮时,青台官邸便大开正门,随后一前一后驶出两辆马车并四骑漠北红骢,出莲草胡同向南,不多久就上了官道,一路朝颖川方向飞驰。
许沅从前坐过那种电动地三轮车。其颠簸程度。没经历过地人简直难以想像。而此时地官道。通常是用青石铺成。虽说底下地泥土是夯实过地。然而日积月累地雨水渗漏。路面早就变得凹凸不平了。
可偏她又不会骑马。只能选择坐车。便临时让绿衣缝了几个厚厚地棉花垫子。两个人凑合着当坐垫和靠背用。
绿衣也是第一次出这样远地门。按捺不住自己内心地欢喜。打出了城便撩开一线充作窗户地布帘。贪婪地呼吸着来自田间乡野地气息。
许沅索性让她将窗帘全部拉开。她也正好看看外面地景象。
不同于中州城内地熙攘繁华。这里却是一片地温润适意。辽阔地土地。绿油油地麦田。偶尔还能看到早起穿麻布衣裳地农人。
“绿衣。你知不知道这田里种地是什么?”许沅问道。
“回主子,高的是谷子,矮些泛黄的则是麦子,奴婢父亲在时,家中便常种这些农物。”绿衣回道。
这里竟没有北方常见的玉米。
许沅只知道玉米原产于美洲,至于是南美还是北美,以及何时引入,早就都一股脑儿地还给老师了。
“有没有一种叫苞米或苞谷的农物?”见绿衣不解,又向她描述了玉米的样子。
绿衣听后摇头,“奴婢从没见过,不知小姐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也是无意中从书上看到的。”许沅说罢便道了一声乏,自顾自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绿衣看看主子,又看看外面无限春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布帘放了下来。
其实通州距中州快马不过半日,若是走水路,顺风顺水,只怕还要更快。因是许沅执意要看沿途的景致,是以一行人才会弃舟就车。
这会儿,胡安泗伴在钟景庭身侧,范喜儿则是跟着李成打马跑在前面。
胡安泗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看了一眼颠簸的马车,向钟景庭说道:“主子,眼看就到午时了,咱们是不是稍歇歇再走?”
钟景庭心知再急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便点了点头,于是胡安泗招来范喜儿,让他留意着在前面寻一个干净敞亮的地方,以备主子们歇脚用。
“这还用胡大哥吩咐?”范喜儿嘻笑着,“主子,再往前不到一里,便有一家食肆,奴才和大管事都瞧过了,还算是干净,不如就在那儿歇下?”
这个范喜儿,年纪虽小,跟在钟景庭身边的时日却是不短,是以胡安泗也并不敢在他面前托大,看自家主子并无异议,便也点头称好。
果然,再往前没走多远就到1⑹ k 小 说 wàp.1⑹κ.cn 文字版首发了那家食肆,主人家靠官道建了两排齐溜儿的四、五间青砖瓦房,前面三间便做了门脸儿。钟景庭勒马看去,只见门前挑高的布幡上写着四个大字,梁记食肆,店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客人,都是短襟打扮。
店家兼伙计的梁大田听见马蹄声停在自家门前,便打里面迎了出来,一面高声唱喝着“贵客到,”一面笑脸将几个人让了进来。待进到屋内,他又扯下搭在肩头的白抹布,边抹着桌子边问道:“敢问几位客官吃点什么,要不要用点酒?”
跑了这大半日,钟景庭倒真觉得饿了,又见这食肆虽然简单却还干净,便问道:“你们这里都有什么菜式?”
梁大田重新搭好了抹布,挺直了胸膛回道:“这位爷有所不知,小店里只有一位女厨,东西虽都是寻常的东西,但胜在做法新鲜,包您吃了这回儿想下回儿。爷几个是头一回来,小的干脆就只问您食荤食素,至于菜品,就由内人为您随意安排,您看如何?”
北裴初年,宫中曾一度用女子为厨,以致民间教女都不以针线为基本功,只专意培养其厨艺。其中,又以中州周边地区为盛,若哪家姑娘能做一手好菜,便被称为“大好女子”,媒婆更是会将她家的门槛踏破。
想那红裙翠裳、举止文雅的纤纤女子,挥刀切肉间的飒爽英姿,惯熟条理中的成竹在胸,选用器皿里的清新细腻……怎能不令人慨叹!
钟景庭立时收起先前心中的不敬,说道:“如此甚好,那便烦劳厨娘了,只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
梁大田似乎并没有听出他的一语双关,憨憨地一笑,转身去了后厨。
许沅则是抿嘴一笑,心说你们这里的人只知道吃肉,哪里晓得青菜的好处。
此时的烹饪手法,依然是传统的红烧、清蒸、油炸以及炖煮,至于现代常用的炒,则是在满人入关以后,才开始被广泛使用。而被古代人视为草的青菜,多是穷人餐桌上的菜肴,富贵人家则很少见到。
她还在那里暗自腹诽,店家却已经开始上菜,因事前并没有吩咐,是以主、仆两桌的菜色都是一样的。许沅留神听他报菜名,乃是浇汁大肉丸、同心生结脯、酒醋白腰子、鸳鸯炸肚、连骨熟肉、水炼犊、过门香、樱桃肉、蹄卷,共计九道,主食则是见风消,一种酥脆的油饼。
此时,便是钟景庭,脸上也露出几分异色,旋即又恢复如常。他从怀中掏出几个金锞子,对梁大田道:“请厨娘出来说话。”
梁大田盯着那几个金锞子,冲里面大喊一声,“阿满,出来了。”
许沅也好奇这样的地方如何能有这些精致的菜肴,便同钟景庭一般模样地注视着那个黑乎乎的一角,也即是店家所谓的厨房。
梁大田话音方落,便从里面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蓝布,上身穿一件蓝色的褂子,下面则是一条黑色的布裙。待她走到近前,许沅不觉有些失望,不仅仅是样貌普通,简直可以说是粗放,她的一双手,也因为常年的劳作,骨节变得又大又粗。
阿满微微福了福身,“这位爷纳福,”
梁大田在一旁赔着小心,“内人拙于言辞,还请爷见谅。”
“我见你说话、行事,也规矩守礼,可读过书?”钟景庭这时已经后悔之前的举动,便将手上的金锞子赏于阿满,自己专心同她男人说话。
梁大田脸上烧得通红,“不瞒这位爷,小的名叫梁大田,曾在官中读过两年学……后来家道破败,就于内人在这里开了一家食肆。”
“哦?”钟景庭闻言放下手中的筷箸,正色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同门。”
梁大田又羞又臊,口中连声说着:“不敢,不敢。”
钟景庭却笑着说道:“这有何不敢,莫非是,你不愿认我这个同门?”
要说这官中,乃是北裴中期以后一所享誉全国的官办书院,以翰林、都察两院官员为座师,更有清流领袖出任其院士。其下辖有乾、坤、四学,其中又以乾学最为尊贵,多宗室阀门的才俊子弟。
中兴以来入阁拜相的,十人中倒有九人出身于官中乾学,其实力由此可见一斑。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官中之名也是水涨船高,其入学考核之严格,犹胜科举三分,是以但凡考中者,无一不是少有才名。
虽被分为四学,但入官中者,皆可互称为同门。座师除授课之外,宣讲最多的,便是官中的治学精神:学遍四海,兼才济世,闻达之间,普与同门。这也是官中秘而不宣的长盛八字箴言,可惜,昔日弟子着朱穿紫的辉煌,都已经伴随着清流的倒台,如滚滚流逝的江水,一去不复返。
是以梁大田历经苦难,再次重温昔日同门之谊时,只觉得惶恐和不安,何况以他今时的模样,谁还敢将他认做同门。
见他二人纠缠不清,许沅被迫从一堆的鸡肉、猪肉中抬起头来,向胡安泗道:“给他一张咱们爷的名帖,”又转向梁大田,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你也不必如此自卑,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谁又能逃得过?”
她指着胡安泗双手递与他的那张名帖,“几时到了京里,还请到府上略坐坐。若有一日,梁记食肆红遍天下,连带着我们也有面子不是,请千万不要再推辞。”
钟景庭也含笑地看着他,“梁兄,这一次莫要再推了。”
梁大田哆哆嗦嗦地接过名帖,一揖到地,“恭敬不如从命,学生谢过夫人。”
那个阿满犹豫地看看钟景庭一行人,又看看自家男人,最后把手在裙子上袜了两把,将那两个还没捂热的金锞子从怀里掏出来,交还给许沅,“还请夫人把这个收回。”
这个粗壮的女人竟也有此番玲珑的心思,倒让许沅觉得可敬,她假作生气,“大嫂这是做什么,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就是来吃白食的吗?”
“不是……”阿满讷于言辞。
“既然不是,那又为何要我收回。”许沅拍了拍她粗糙的大手,接着说道:“大嫂,一事归一事,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怎么能不要我们的饭钱呢。再者说,这此东西也不是你们白捡来的,你若这样,岂不是要我们于心不安吗?”
梁大田擦了擦眼睛,也笑了,向阿满说道:“听夫人的,快收起来吧,余下的钱我们便留着,等几位返京时还请来这里歇脚,到那时你再做上一桌素席。”
许沅与钟景庭也是连声称好,阿满听后便大大方方地将钱收了,对许沅说道:“夫人,阿满别的不敢说,只是厨上的事是明白的,而且最是会做素食,请回程时一定和爷几个过来尝尝。”直到听许沅说了一声“好”,她才转身回了后厨,自忙自的去了。
而钟景庭只是略用了几口,便和梁大田移桌说话。少时,众人也都吃饱,李成领着几个小厮去喂马,胡安泗则赔着许沅坐等。他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互相道了珍重,钟景庭才告辞出来。
钟景庭与许沅一同上了马车,狭窄的空间里,望着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半晌,钟景庭突然感慨地说:“他也是个可怜人!”
因他们说话时坐得远,许沅并不知道这两人都说了些什么,此时见他颇有感触,便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是钟景庭憋了一肚子的话,苦于无人诉说,才舍了马,跟着许沅坐车,现听她发问,忙说道:“这梁大田的祖上乃是商贾富户,家境殷实,他虽是庶房但却是幼子,从小也极是受宠,因生母早死,一直被养在长房。他父亲在时,大房太太也待如亲子,不料老人家一过世,他就被嫡母随意配婚,然后撵了出来……其后不过几年,好好的一个家,也被这个妇人败个精光。”
许沅心说,这又是一个落难公子的故事。只她却不知道,他之所以唏嘘不已,全是因为他的身世,和自己何其相像。
“你之前说得那几句话,是从哪里看来的,”钟景庭突然问道。
许沅愣了一愣,回答说:“红楼梦,”随即想起来,这里没有四大名著。
“红楼梦?”钟景庭摇了摇头,温柔地注视着许沅,道:“这些日子,我倒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何我往日竟不知道,你看过那么多绝世的奇书。”
她“嘿嘿”笑了两声,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既然绝世,那她又从哪里看到?只顺着他头一个话头说道:“从前的事吗,我好些都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他伸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极小声极小声地说:“从前的那些事,我也不愿记得了。”
许沅一凛,抬起头看到他清朗的容颜,明澈的眸子,不知为何心中又酸又涩,或许是在这个世界,她一个人举目无亲,又是一个弱女子,就算自己不承认,可还是太孤单了。她试着放松自己,慢慢地靠上了那个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她的宽厚的肩膀,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于是钟景庭的手,自然而然地环上她的腰,并没有许沅猜想中那些含情脉脉地话语,他说的却是,“我听你说的红楼梦里的那几句词讲得很好,你再说与我听听。”
她听着他一个大男人话说的温声软语,却头一次没觉得这是娘娘腔,只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好”,就把记忆深处地那段话背了出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困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待许沅说完,钟景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词儿写得虽好,却是太悲了些。”
许沅也知他现在正欲成就一番事业,不适合听这样悲切且乱人心志的词,遂说道:“见端知未,居安思危,有这么个借鉴,今后做人做事才会更加小心谨慎,何愁大事不成。”
“若他日真能成就一番事业,我们便把这些刻在影壁上,让子子孙孙都记着,你说好不好?”许沅问道。
“哦?”钟景庭见她一脸的向往,不禁好笑地问道:“你想要成就什么事业?”看她的样子,似乎不可能是生上七、八个孩子。
“千秋万世的不朽功业。”她锵锵有力地回答。
“哈……哈……哈……”赶车的下人听见车厢内传来主子地大笑声,旋即又听到“嘶”的一声,随后是主子的怒喝声,“许诗沅,你怎么能掐我?”
“我不是许诗沅,”她不为所动地看着暴怒的他,“我的名字,叫做许沅。”
钟景庭倒也知错就改,“哼,那么许沅,你为什么掐我?”
“因为你嘲笑我。”她的答案,比他相像的简洁明晰。
钟景庭顿时愕然,他忽然觉得迷惑了,这个,可以算是不敬夫君的理由吗?看起来,哪天真要把《女诫》找来,好好地读上一读。
许沅如何没想到这一点,顿时便从他怀里扬起头,脸上堆满了谄媚地笑容,说道:“我知道你是大男人,肯定不会和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的,是吧,夫君?”
明明是五月暖春,钟景庭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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