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衰败
作者:粗茶半壶      更新:2020-02-08 20:08      字数:9962

前话

物生于混沌,渐形两极,两极得阴阳,以“龙”为形。双龙各取一极,化为阳界与阴界,继而形成世界,以地为界,双龙各掌管一方。地上为阳,谓之“天龙”,地下为阴,谓之“冥龙”,世界只分阴阳,无分正邪。

传说天龙将陆上分为九个区域,以龙脉为基石,集阳界之灵气,化作安乐祥和的境地,古籍上称其为“龙域”,而世人常说“龙生九子”,指的便是这九个龙域中供奉的九块天龙龙鳞,据说龙鳞可幻化为人形,游走于世间,铲除不平之事。

而为世人所不知的是,地上的龙子其实还有一位,当年于混沌中分离之时,双方免不了会沾染上些许对方的气息,因而天龙将其阴气集于一体,诞生了第十位龙子……

第一章衰败

“你看看,龙萤又灭了一个,这是天启啊,天下要亡了啊!”

“即使别的龙域都亡了,那也轮不到我们锦都。”

“是啊是啊,我们锦都可是九域之中灵气最盛的。”

抱龙柱下,锦都城民议论纷纷。抱龙柱上有九颗龙萤玉石,象征着九座龙域,如龙域平安,天下太平,则龙萤的翡翠色光芒昼夜不息。天历253年,两颗龙萤不明原因熄灭,繁荣昌盛的龙域圣都和苍都竟同时成为两座废城,荒废至极,阴气缭绕,连飞鸟都不愿从上方飞过。自此之后的五十年间,龙域无虞,但三年前,抱龙柱上象征着风都的龙萤突然熄灭,如今,人们看着抱龙柱上又一颗龙萤光辉不再,无不忧心忡忡,担心迟早有一天这灾祸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锦都是九座龙域内疆土最为辽阔的都城,正中间用城墙围起来的区域被称为锦都都城,都城之广阔需要快马加鞭走上十天半月才能横穿,而实际上,可以被称作锦都的地方并不仅限于此,在都城外还有一片土地辽阔的疆域,散布着不少驿站和村落,是为锦都灵域,布满着各种结界,而灵域之外便是蛮荒之地,妖魔精怪所执掌的区域,灵域的所在便是将这些妖物隔离在凡人的世界之外,维持着凡人世界的太平。眼下,锦都都城内的居民都纷纷聚拢在锦都王城外的露台底下,这方建在王城宫墙上的露台称为“宣示台”,一旦锦都国主有任何法令或质疑颁布,这宣示台上必定锣鼓与号角齐鸣,就像现在一样。

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通往王城的几条官道早已被围拢而来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不停地谈论着从各处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不用说,那些令人心生不安的“坏消息”必是占了大部分,就算不去细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都能感受到空气愈发浓重的不安和恐慌。一直充当着嘈杂人声背景音的号角戛然而止,议论声暂且平息下来,王城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阵急促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门后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往王城方向张望,这一看便统统默契地噤了声,就连方才嗓门最大夸夸其谈的人此刻也如同被下了禁言术一半,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一队裹挟着尘土而来的队伍。

为首的人皆身披玄铁铠甲,连头上都戴着漆黑的铁面具,细看才能看到那一双双见了就令人胆颤的眼睛,就连所骑的马匹都要比寻常的高头大马再高上几头,马蹄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就连地上的石板都发出不敢重负的碎裂声响。跟在玄铁铠甲后的一队人马看上去便要精简了许多,皆是白衣如霜,束一腰封,腰封上缝着数个精巧的布袋,状似锦囊,比起前头的铁甲骑兵,他们动作轻盈,仿佛下一刻便能御剑飘然而去。几杆黑底白字军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御”字,众人立刻领悟这队如同诡如冥兵,飘若神灵一般的军队正是护国将军白城手下所掌管的御穹殿。御穹殿和锦都内的禁卫军共同维系着锦都的安全,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御穹殿所掌管的区域虽然主要在都城外的灵域内,但是都城内也分布着不少分支,逢乱必出。御穹殿中人才济济,分工也是各不相同,方才打头阵的那队身披铠甲的人马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铁骑兵,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据说其精锐部队一日去山间除妖,不出半个时辰不仅妖兽灰飞烟灭,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就连那山头也被硬生生削去半个。他们身后那队白衣少年尽管看似儒雅,但战斗力绝对不属于那些铁疙瘩,甚至还要略胜一筹,这些人精通各种法术和奇门遁甲,那些个作乱的邪祟若是遇上他们,恐怕连对方是谁都还没看清楚就随风散了。因此,虽然御穹殿成立之初,它那黑底白字的战旗总被人诟病如同丧旗一般,但是随着御穹殿的威名逐渐传开,人们明白那战旗确实就是一枚丧旗,宣告着那些胆敢犯上作乱之徒的死期。而在这样一座偌大的御穹殿中,还有一支队伍是绝对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这些精英中的精英文武并济,精于武,通于术,这般精挑细选,凤毛麟角的人才配称得上御穹侍,御穹侍们神出鬼没,轻易不在人前露脸,世人也只知道一个御穹侍的身份,便是御穹侍的统领,白城的长子白琢贤。

挤得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愣是给这队人马让出了一条道路,领头的铁骑收了收缰绳,放慢了脚步,精壮的马匹从一众人中抖着鬃毛,迈着小碎步通过,无论在什么时候,御穹殿的宗旨就是简单粗暴地四个字:人命关天,不管是什么理由,但凡伤了无辜者的性命,结果只有一个:杖责五十,永不录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多年来,百姓对于御穹殿一直存着敬畏和仰慕之心。队伍通过人群之后便又加快了速度,往城门口的方向绝尘而去。

“锦都的子民们!”人们正忙着目送心目中的英雄,却听得宣示台上想起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宣示台上早已立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干净利落地束了一冠,鬓若刀削,剑眉星目,两手往身后一背,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贵气,若不是此刻蹙着眉头,抿着唇,必定会是个温润如玉的俊俏公子。此人百姓都认得,正是这锦都城内人称以容貌和睿智横扫整个九域的锦都国主——苏承英。

苏承英信步踱上宣示台,身边没有带一个侍从或是护卫,就像是迈进了自家花园,就好像一座都城的覆灭并未影响到锦都分毫。苏承英两指捻出一枚符纸贴在自己的脖子上,声音一下子洪亮了许多:“刚刚御穹侍来禀,龙萤熄灭的元都还未毁灭,如各位所见,本王已派人前去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况且锦都自天地创建以来乃是灵气最旺的龙域,在天有上古龙神庇佑,在地有白将军的御穹殿和本王在此,再保锦都百年无虞相信不成问题。从即日起,本王也会加强锦都的防卫,由白将军亲自监督,任何邪祟都必定有来无回!”苏承英的话里虽然普通,鼓舞和安抚的意思占了大半,却对于锦都百姓有着不言而喻的效果,方才还笼罩在人群上头的紧张氛围渐渐就散开了。

锦都自建都以来,历任国主都勤于朝政,天历253年至今,几座都城的覆灭都未对锦都产生任何影响,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就连城墙外的灵域里也鲜少听闻邪祟伤人,至多是从蛮荒中跑来几只迷路的妖兽而已。只是历任国主都为国殚精竭虑,统统都是英年早逝的命,锦都人都传是国主大人以身为祭,换得锦都百年太平,因此现任的国主苏承英尽管只有二十出头,在人看来不过是个刚刚入世的毛头小子,但是锦都百姓都对苏家,对他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之心,当然或多或少还存着点同情,可惜了这么一个美男子恐怕也躲不过短寿的命运。眼下,苏承英平静自然地说了这番话,加之他一人独立于宣示台上,颇有泰山崩于前却与你我无关的淡然,锦都百姓的这口气总算是随着国主的悠然离场而暂时松了下来。

宣示台下有一茶铺,方才观礼时里头坐地是满满当当,这会子茶客们才陆续散开。他们忙着议论,都没有注意到茶铺立柱后头倚着一个年轻人,他生得白净,看似穿着一身普通的玄色束袖劲装,束一祥云图案的腰带,细看之下却知道材质用的极为考究,用的是华都出产的料子,这种料子不易磨损也不易沾尘,因为制作工序繁琐因而价格算不上亲民。这身与夜色相近的服装大概是想不惹人注意,但却将年轻人的脸衬得愈发干净帅气,若不是方才大家的心都挂在苏承英一人身上,怕是早有姑娘过来送上好几轮的秋波了。不过,从苏承英开口起,这个斜靠在立柱上的年轻人好像并没有在意国主说的是什么,一直在抛接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他刚从锦都外的蛮荒中回来,守在这里无非是听人说自己的大哥白琢贤被召去了王城,躲在这里兴许还能见上大哥一面,没想到一队人都跑完了都没见着大哥的影子,想来这位白统领也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爱在人前露面。“啪”的一声,这个叫白琢寒的青年稳稳地接住了钱袋子,英气的脸上挂上不羁的笑容,一挺身离了那粘了半日的木头柱子,转身阔步向都城内最大的酒楼“凤舞阁”走去。

“客官,您的酒菜已上齐,请慢用!”店小二见缝插针般往早已被鱼肉堆满的桌上塞进了一盘子绿豆糕,白琢寒丢给他几个赏钱打发了他,一手自顾自端酒吃菜,另一手也不闲着,摊开刚从御穹殿内揭的集英令,兀自琢磨起来。御穹殿虽然人才济济,但也难免有人手不够,应付不来的情况,又或是事情太小,请不动御穹殿里的“大神”们,这些案子便会记在御穹殿汇智院内的集英令上,由得那些“世外高人”自行揭了,若能完成便能得到事主们给的赏钱。白琢寒便是那些无数奔着酬劳而来的赏金猎人之一,虽说自家大哥就是御穹侍的统领,然而白琢寒自己却并不稀得谋个一官半职,若白琢贤是那人中龙凤,那白琢寒便是闲云野鹤,或者只能算的上一只普通的野鸟,随心所欲地畅游在这天地间。“这个失踪了三个月的五十岁商户还是算了,这么大年纪估计这会子只剩骨头了,还是这个失踪的镖师有点希望。”白琢寒不出声地研究着,那些赏金太低的他根本看不上眼,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个歪瓜裂枣的活计,恐怕隔日自己训了只猴子就能解决得七七八八,哪里值得他堂堂白少侠出手。他眼里紧盯着那些出价极高的,他明白,这些案子酬劳高得离谱,不仅仅是因为事主给的报酬多,多半里头还含了御穹殿额外给的,用来吸引能人异士来解决那些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白琢寒研究得入神,旁边走过几人都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一心嘀嘀咕咕在那里思索着自己该包圆多少活计。“哐当”,迎面而来的一颗石子打碎了白琢寒手中的酒杯,洒落的酒散发着醇香,打湿了白琢寒面前的集英令。

这熟悉的力道和气场,白琢寒不用抬头就知道必定又是几个家伙。

“小子,听说你又替御穹殿拿了冥灵,你难道不知道这件案子是我们兄弟在追的吗?!”为首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把椅子踢到一边。

“苏兄,火气别那么大,喝杯酒压压火气可好。”白琢寒慢悠悠地把符令收起来,斜眼看着一脸怒气的来人,纠结了半晌堆上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这人名叫苏伦,是相国的远亲,也算是皇亲国戚的一个旁支,凭着身手和家族以御穹侍的身份入了御穹殿,大约也能排上个号。他们辛辛苦苦追了半月的案子,没想到被白琢寒这小子半当中截了胡,所有的劳苦都付之东流不算,还被人耻笑说这御穹殿中的正规军竟比不上殿外的杂牌军。自娘胎出来就过得顺风顺水,养得心高气傲的苏伦哪里能受得了这个闲气,他直接无视了白琢寒的赔笑,气急败坏的说道:“别假殷勤,我告诉你,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插手我们御穹侍的案子,你别仗着自己是白将军的养子就不把我们御穹侍放在眼里!”苏伦一拳碎了数个餐盘,幸亏白琢寒眼疾手快,将绿豆糕整盘都端进了自己的怀里,眼看苏伦扑过来就要抢,白琢寒干脆一张嘴将盘里的绿豆糕统统都塞进了嘴里。

“哼,我白琢寒没钱有本事,你们御穹殿有钱却没本事,大家各求所需,有什么不对吗?”白琢寒边说边将绿豆糕渣渣喷了苏伦一脸。

“你这样不明来历的野种也配和我们谈本事,真有本事也不会过不了御穹殿的测试,落榜两次的家伙怪不得蹭着御穹殿的外令也想挤进去,我告诉你,差劲的人就只配做些龌龊的工作,你当好自己的“寻臭师”,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插手我们的事,我们不会放过你!”苏伦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将桌子一掀,气势汹汹带着人走了,留下一地的碗碟碎片。方才苏伦在市集上见白琢寒路过,心里一时气不过便跟他进了凤舞阁,方才突然意识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和白琢寒动手岂不是折损了自己的身份。再者说来,就算白琢寒半道抢了他们的功劳,却也合乎御穹殿的规矩,于公于私苏伦都不占理,况且苏伦并不知白琢寒的身手如何,贸贸然动手恐怕吃亏的还是自己,这般细想之下,他只得悻悻威胁了白琢寒一番,便带人离开了。

“耍通威风就为了讨口酒,要喝酒早说不就行了,莫名其妙的家伙。”白琢寒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些委屈和无奈,幸好将酒壶攥在手里,喝了一口才将嘴里的糕点给顺了下去。要说这凤舞阁的点心做得真是一绝,配上特制的桂花酒,方才还心疼这一桌子饭菜的白琢寒,顷刻间又是一条摇头晃尾的好汉了。因为经常插手御穹殿的指令,他确实开罪了不少“官家子弟”,在御穹殿的测试中对他横加阻拦,各种别出心裁的花招心机齐飞,一次让白琢寒中途出局,一次索性让他错过了殿试,这样莫名其妙的两度落榜,却也躲不过成为那些御穹侍拿来贬损他的话柄。而掌管御穹殿的白城虽然是他的义父,但是以铁面无私著称,就算他心里清楚白琢寒的落榜是谁的杰作,也不会轻易开口徇私护短。不得已,白琢寒退而求其次成了一名赏金猎人,三天两头上御穹殿里去揭个榜,他一身的本事是白城亲授的,加上他天分极高,原本便算的上是顶尖的高手,无非是那些官家子弟间的沆瀣一气才将他关在了御穹殿的门外。这下可好,他以惊人的速度和效率将汇智院里堆积如山的集英令清去大半,硬生生打了那些自视甚高的御穹侍们的脸,变相给那些人添堵。若不是怕做的太过火,驳了义父的面子,他大概是要将这些集英令清理个一干二净才会作罢。

而在各类集英令中,白琢寒最擅长的便是在蛮荒中寻人,常有百姓慕名而来找他,尊他一句“白魂师”。正如这个称号的字面意思,白琢寒在蛮荒之中寻觅的并不是不是活人,而是尸首或是“活死人”。迷失于蛮荒的人十有□□成在被找到时已成了尸骨,又或是成了失了七魂八魄的行尸走肉,而白琢寒要做的便是将这些倒霉蛋们的尸首或是剩余的灵魂带回去,好留个念想。久而久之,他这个追着尸体残魂跑的魂师便就成了苏伦口中的“寻臭师”。虽说御穹殿内广发集英令用意在于促使手下人尽力办案,但像白琢寒这般三天两头便来拆台的家伙,对于御穹侍们来说终归是一件失了面子的事情,然而碍于白城将军和白琢贤的面子,多数人便只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这赏银接济了穷人了。

白琢寒正欲收拾了东西下楼,凤舞阁的窗棂外飘入一阵铃音,白琢寒似乎觉得心里的哪个角落突然被揪了一下,禁不住外楼下望去。凤舞阁的位置在市集入口斜对着东城门的方向,现在正值午后,来往的行人并不多,从城门外悠然晃进来一匹骆驼,胸前的驼铃声音清脆,正是白琢寒方才听到的铃音。烈日炎炎,坐在骆驼之上的人却从头到脚被一袭黑衣所包裹,斗笠下还蒙着黑纱,分辨不出男女老少,只道是一纤瘦之人。出了都城城门便是灵域,在灵域之外皆为蛮荒,混沌大地,妖邪遍行。就算灵域内有御穹殿内的铁骑巡防,但是疆域过于辽阔,保不齐哪里就有一只妖兽出没伤人,因此但凡要出城门的人必是成群结队,若是碰上运送什么重要的货物去驿站或是去邻国,还的雇上镖局或术士,这样单独从城外而来的少之又少,穿着还如此怪异,不由得引起了人群的注意。

“呦,这人胆子还挺大,什么来头?”

“万一人真人不露相呢,看这打扮,兴许是个术士什么的。只不过就算是术士,也是一队人马出城,哪里敢骑着一匹骆驼就出城的?。”

“说不定是从蛮荒来的,那蛮荒是个什么地方,连御穹侍出城都得两、三人一组,他不会是恶灵吧?”

“可别瞎说,咱这锦都的灵气最盛,妖邪一入立马灰飞烟灭啊。”

人们的谈话间,守城的护卫便很合时宜地拦下了骆驼,周围不怕事儿的少年少女们不怕死一般过来,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了令牌给了护卫,远远地望不见腰牌出自哪个府衙,只是护卫见腰牌后都将手放在心口鞠了一躬,介胄之士不拜,这是他们能行的最大礼仪。白琢寒收回自己的目光,这个人他并不认识,看护卫的反应,大约也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就算是国主苏承英来了,也和自己牵扯不上多大关系。骆驼踱着步向宫殿方向走去,铃声阵阵,一下下扣在白琢寒的心尖上。

锦都王城,凌霄殿。

“国主,那个人来了。”侍从无言在凌霄殿的门上轻扣三声,如是禀告,他口中的来人便是那个总以黑纱蒙面,每隔一月会入宫一次的家伙。虽然国主身边笼络一些能人异士为己所用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就算无言在国主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国主的亲信也见过大半,但是唯独这个人,除了知道他是三年前突然开始在王城中出现的,那人究竟姓谁名甚,长相如何,一切都未可知,更何况那人也从不和国主以外的人说话,也不让人看他的样子,就好像是路过这王城的一朵乌云一般,在池塘里溅起一点涟漪又旋即消失不见。尽管心里总有些好奇,不过无言也从不敢细问国主,主子赐名“无言”正是希望自己非礼勿言,非礼勿相问。

“让他进来。”店内传来苏承英低沉的声音,“您请。”无言为那个人开了门,没有一丝停顿,他径直踏入大店,身上的黑纱在身边浮动,宛如是一团烟雾,让人心生寒意。

“你来了啊。”苏承英合上几案上的奏本,殿内穹顶上的数百只蜡烛和明珠映照下的大殿富丽堂皇,端坐在座椅上的国主也仿佛散发着圣光。来人径直走到几案前,自顾自地坐下:“你可以下去了,让他来见我。”语气冰冷,不留余地。

苏承英脸上有一丝尴尬,心想:这么久了,这家伙真是一点礼数都没学会啊。

“妹子啊,跟你说了很多回了,女孩子家要知书达理,你总是这么凶巴巴的,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殿后的帷幕内缓缓走出一公子,缎服锦衣,眉清目秀,却毫无书生的文弱气质,嘴上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倘若是换一身戎衣,必有将士英姿。殿上的国主慌忙起身向那公子行礼,公子挥挥手示意免礼:“玄武,我替这丫头给你道歉了,是我没有□□好,对不住了,你先下去吧。”

“玄武不敢当,再说锦小姐本来就是如此真性情,玄武已经习惯了,先退下了。”“国主苏承英”鞠了一揖,转身退入帷幕后的密室内。

“你什么时候才能玩够这样的傀儡戏,天天让玄武坐在这里假冒国主,自己躲在密室里雕木头。”黑衣人揭下头上的斗笠,黑纱下露出一清秀女子,未施粉黛,容貌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俏丽中透露着英气,明眸如镜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般看不出一丝情感,与她周身裹着的黑衣一样令人心生畏惧。

不过那公子似乎并不介意这寒冰一样的目光,就如同这位姑娘所说,他便是真正的苏承英国主,方才坐在几案上批阅奏章的那一位其实是他的贴身侍卫,玄武。说话间,苏承英在案前盘腿坐下,手里握着刻刀和木块,他懒洋洋地抖落了衣襟上粘着的木屑,假装苦笑着说:“不然我怎么自由自在的去体察民情呢,只是苦了玄武,每隔一世都得让我换一次容貌。话说你是怎么认出这里坐着的是玄武的?我这次的易容术下的可用心了。”

单看殿上隐几而卧的男人,只觉得他是一美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男子,不过是手上刻着木头才让他多了一些些人世间的烟火气。只是他确实不是凡人,而是不老不死不灭的龙子,且是这九子之首。他以锦都国主的身份避世于此,掌管着这一方水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龙是否真的存在,对于世人而言,龙仅仅存在于上古的壁画和大大小小的庙宇中,他们向龙神寻求庇佑,却从不知道龙神其实就在那王城之中,宣示台之上。龙子的本名只有自己知道,因此以化身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他们自然会取个通俗的名讳,而“苏承英”便是这位龙长子这一世的名字。

女子抬起头剜了那问完话有些得意的苏承英一眼,他原本的样子确实生得好看,比他自己亲手捏出来的“艳冠九域”的国主“苏承英”还要多上些许未沾染俗世尘埃的仙气,白净得如同通透的白玉一般,即便他现在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却依旧透露着无关于尘世的清冷。

“亏得你那不正经的做派玄武连万分之一都未沾染上。”

苏承英:“……”。他也不记得是第几次被这丫头堵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是这样的感觉他欢喜得很,逗弄她或者被她逗弄大概可以在苏承英的人生乐事中排上第一和第二。他轻咳了一声,重又问道:“好了,说吧,你从元都找出点什么来了?”

“妖邪蔓延的速度很快,元都灵域内都已经寸草不生,城内更是一片狼藉。我到的时候已寻不到国主粱秦,他的龙鳞也不知所踪,整座城池已经被混沌吞噬。”女子抬眼看了看苏承英眉间皱起的愁容,换了个语气说道:“你不用急着这副奔丧的面孔,所幸有人事先在龙域四周布下了结界,延迟了邪灵入城的速度,因此好歹保住了百余人的性命。那些不顾一切逃去蛮荒的城民,我也派了追魂猎人去找了,只是就那里的情况来看,估计凶多吉少。”

苏承英把玩着手里的刻刀若有所思,“结界?有没有找到施术人的介物?”结界术需要施术人选定的数个物品施加符咒方可在圈定的范围内布下结界。

苏承英话还没说完,余光便扫到一道银光直奔自己而来,回过神时一把精致的银刀就已经径直地插在自个儿眼前的几案上,大半个刀刃都埋进了木头桌子里,刀柄还在嗡嗡作响。苏承英纹丝不动,只是挑了挑眉,伸出两指将刀拔出细看,无奈地劝了一句:“下次给长辈看东西的时候,能不能递到手里,朱雀和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吗?这是礼貌。这刀……”

银刀的刀柄上刻着龙纹,镶嵌着翡翠色的宝石,和苏承英用来雕木头的刀一模一样。

“国主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女子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两人之间对于谈论的事情早已心知肚明。

“哦,这么巧,和我的刻刀长得真像。”苏承英歪头掂量着那把刻刀,松散的黑发垂下来挡了他半双桃花眼,任哪位姑娘见了怕都是要惊为天人地心中一颤,当然除了他面前端坐着的这一位。

“别打趣了,国主除了手里的这把,是否还有其他同样的刻刀。”

“当初一共打造了十把,一直收在密室里,未曾赠与其他人,但也没有细数过剩余的数目。玄武!”

“卑职在!”方才离开殿上的玄武一直隐在殿中的廊柱后头,他是苏承英指点所幻化出的式神,没有主子的允许自然是不得离开半步的,只得兀自听着这两人不尴不尬的对话,听得主子唤他终于是松了一口气闪了出来。眼下他已经卸去了“国主苏承英”的模样,本人是一副更显年轻的少年模样。

“去看下放刻刀的匣子。”“是!”

苏承英回头又看向眼前的女子,问道:“那些幸存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把人都带进了宫殿,宫殿四周已经布下了结界,等伤员痊愈,我会把他们护送去瑛都。”

“不,暂时还是把他们先安顿在元都内,我会再派些人手过去。”

“为何?”女子抬起头,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浮上了疑惑的神情,“结界外的都城腐坏严重,即使有锦都的人协助,邪灵侵入宫殿也是时间问题,这些人必死无疑。”

“哟,我的锦妹妹现在学会关心凡人啦。并非是将他们弃之不顾,只是虽然五十多年前灭亡的圣都并未有幸存者,但是在一同灭亡的苍都我们找到了活着的人,你记不记得那些人去哪里了?”

“我记得苍都的幸存者不少,因此走不了很远的路,于是都就近送去了离苍都最近的……元都!你是怀疑有人混在灾民里接连进入了龙域?”

“妹子真聪明,没有枉费我多年来的教诲,”苏承英把玩着银刀,仿佛正在讨论晚膳吃什么一般轻松:“恐怕我们要找的不是“人”吧,妹子,在这批灾民里查一下苍都出身的人。”

“知道了。我会把他们带回我的城里,圈一个村子供他们居住,这样也方便我的人进行监视。”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不过也只有你的体质不会受到邪灵的侵蚀,真是很方便啊。有什么需要哥哥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啊。”苏承英伸手像逗弄小猫小狗般拨乱了女子的额发,看着她嫌弃地躲向一边,仿佛更加欢欣了。

女子语调依旧如寒冬般毫无生气:“我自己去便是了,人多太惹人注意。”

苏承英挑了半边眉毛,没有应声。女子心里知道他是不答应让自己一个人去,随他去吧,她比较在意的却是另一件小事:“还有,你什么时候才能玩够哥哥妹妹的游戏,如果我没记错,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你是我养大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我们俩同一个姓,怎么可能没关系呢?”苏承英睁大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语调中竟然带上委屈,若是宣示台下的那些锦都百姓见到他们崇敬的国主竟是会有这般撒娇的模样,恐怕真的会以为这锦都要亡了。苏承英见女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依旧没有住嘴的意思:“顺便说一下,你前世的名字也是我取的,虽然你不记得了,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告诉你前前世和前前前世的身世。”

“够了!你也知道,我帮你做事无非是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等我完成了答应你的事情,别忘了放我自由就好。”

女子并非由苏承英亲自带大,而是由他的亲信朱雀在蛮荒中养大,这个一年只会出现一次的家伙十多年以来样貌未曾有一丝改变,成人之后又常受他差遣,也不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鬼才相信他们是亲兄妹。他这些年管她的唯一一件事情大概便就是给了她“苏锦”这个名字。

“主人!”玄武去得快,回来后便一直站在柱子的阴影里等着主人唤他,陡然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得不出言缓和。

苏承英见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个苏锦和前世的她一样冷若冰霜,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那些刻刀呢?”

“主人,我搜查了整个密室,放刻刀的匣子不见了。”